灵祐、慧寂和沩仰宗

文摘   2024-06-21 08:40   湖南  


灵祐、慧寂和沩仰宗

《中国禅宗通史》


选自《中国禅宗通史》
灵祐,《祖堂集》、《宋高僧传》等均有传,《全唐文》有郑愚所撰《潭州大沩山同庆寺大圆禅师碑铭并序》。俗姓赵,福州长溪(福建霞浦)人,年十五,依本郡律师剃发,于杭州龙兴寺受戒,并学究律科。后入浙江天台山,遇寒山子,造国清寺又遇拾得,均指示他去洪州依止大智(怀海)。年二十三,游江西,参百丈,顿了祖意。元和末(820),随缘长沙,因过大沩山,遂庵于山上,“凄凄风雨,默坐而已”。于是徒众渐聚,为之结构庐室,“以至于千有余人,自为饮食纲纪”。时襄阳连率李景让统摄湘潭,乃奏请山门,号同庆寺。如此十数年,“言佛者天下以为称首”。会昌毁佛,遂空其所,灵祐“裹首为民,惟恐出蚩蚩之辈”。及至宣宗解禁,出为湖南观察使的裴休,“固请迎而出之,乘之以己舆,亲为其徒列”,乃重新削发,回归其所,诸徒复聚如初。崔慎由亦崇重加礼。大中七年(853)卒,年八十三。卢简求为碑,李商隐题额。又十一年(863),谥大圆禅师,郑愚碑写于咸通七年(866)。
灵祐经营的大沩山,代表了唐后期南方禅宗的典型结构:一方面居山聚徒,自给自足,自为纲纪,长住人口达到一千五六百人,比百丈怀海的规模还大,为当时僧俗所普遍注目;另一方面,密切与官府和文人的关系,争取从地方到中央各级官吏的支持,获得合法地位,增强社会影响力。《宋高僧传》提到灵祐接触的寒山、拾得,是当时佯狂、疯癫,被视为有神异的僧人,与辅佐临济义玄的普化类似。据说,灵祐自身也有许多灵异故事,一直到临终,还有“水泉旱竭,禽鸟号鸣,草木皆白”的传说。这些,当然容易煽起群众的信仰热情,但其最终能够成功,是因为被大量遣散的僧侣需要安置,而在黄巢造反前夕,日益恶化的生活条件又不断地迫使农民向僧侣队伍流动。禅僧定居,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因此,仅从维护社会安定出发,当道者给这些流亡者以自食其力的机会,比之无区别地采用暴力打击更为妥当。
《祖堂集》载灵祐弟子五人,《景德传灯录》记四十三人,十一人见录,大体分布在江、淮、闽流域。其中在袁州(今属江西宜春)仰山传禅的慧寂影响最大,后人即以他为代表的灵祐禅系名之为“沩仰宗”。慧寂原籍韶州怀化,俗姓叶,年十七出家,“断左手无名指及小指置父母前,答谢养育之恩”,依南华寺通禅师剃发。次年,以沙弥身份行脚,先参宗禅师,再礼耽源,数年后始造大沩山投灵祐门下,约十四五年。“年三十五,领众出世住,前后诸州府节、察、刺使相续一十一人礼为师”。曾住王莽山,中止仰山,“学徒臻萃”;后居洪州观音院,“接机利物,为禅宗标准”。卒于韶州东平山,时间不详,年七十七。
关于沩仰一家宗风,诸灯录记载亦不尽相同,后人评论各有所重。事实上,在世界观、认识论、处世哲学和对传统佛教的态度等重大问题上,都没有超出他们的先行者,但具体表现却比较杂乱,致使沩山与仰山之间也出现不少差异。据《祖堂集》,灵祐很重视“体用”这对范畴在禅中的运用,认为现下诸人“只得大识,不得大用”,实际上需要体用兼得,不可偏废。可以说这是灵祐主张的唯一特点。一次普请摘茶,慧寂与之讲话,灵祐说:“只闻汝声,不见子身”,请现身见。慧寂便把茶树摇动。“师云:只得其用,不得其体。”慧寂反问灵祐:“未审和尚如何?”师则沉默不语。慧寂评曰:“和尚只得其体,未得其用。”“体”无定相,不可言说;“用”必有相,必须言说,这是矛盾。禅宗中的怀疑论和不可知论倾向将这一矛盾绝对化,以致把体、用对立起来,分离开来,牛头、径山,以至临济,大致可以代表这种趋向;特别看重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唯心主义派别,则多半主张体用一致。前述石头希迁是这一主张的大家,灵祐也属于这个范围。
《景德传灯录》记灵祐说:以要言之,则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趣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这里“理”是体,“行”与“事”是用,“理地不受一尘”是得“体”,即认识到三界唯心,虚幻不实;“万行门中不舍一法”是得“用”,即将既得的观念贯彻于一切行为之中,而不是去逃避和舍弃尘世间事。所谓“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然而,若当真认为“视听寻常”,做“无事之人”,与世俗行为全然无异,那也是体用分离的表现。
灵祐问云岩禅师:“寻常道(是)什么?”对云:“某甲父母所生口,道不得”,表明他是很注意体用之别的。隐峰禅师来访,无语而去,灵祐向左右说:“莫道无语,其声如雷”,隐峰看重的是得“体”。云岩说,药山的“大人相”是“水洒不着”;灵祐说:百丈的“大人相”是“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嘴处”。“相”也是一种“用”,“体”是一,“用”无量,得体的人尽可有种种相状表现,但自己不着“相”,也不容他人以“相”识量,这才是“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有人曾用“狗衔赦书,诸臣避路”这一讽刺宦官的话揭示灵祐对于“用”的重视,同时提醒人们不要被假相所惑。灵祐让侍者唤第一座,“第一座来。师云:我唤第一座,干阇梨什么事!”“第一座”、“阇梨”是普通名词,可以泛指任何具有此种身份的人,而一个具体的人可以用很多类似的普通名词称谓,因此,禅者不应惑于名而失其实,得其用而忘其体。据传,灵祐临终问其门徒:“老僧死后山下作一水牯牛,胁上书云:沩山僧某甲;与么时唤作水牯牛,唤作沩山僧某甲?”据此可见,毕其一生,他弘扬的是:处名言世界,而不忘其本心;顺万行,而不受一尘。
灵祐的禅风,更能体现佛教大乘的处世之道。与其他禅门相比,保留传统佛教的内容也多。他教人不要止于“顿悟”,不要排斥渐修。他说:“初心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顿悟”与“顿修”不同,“悟”指对“理”的认识,可以在“一念”间完成;“修”是灭除现行“业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这“修”是在“悟”的基础上进行的,是“悟”的延续,所以叫作“顿修”。据《祖堂集》等传,灵祐接引慧寂的话是:“以思无思之妙,返(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理事不二,真佛如如”,慧寂于此言下得悟。此处的“无思”,即“无念”、“无心”;观想至于“无思”,即回归到念想之后神妙的“灵焰”(灵知、灵性),常住无穷,一切事相不过是它发生思念的产物。以它为本源,就会认识到“理事不二”、“真佛”原来如此,自然会恍然大悟。显然,这是禅宗中普遍流行的一种哲学观,而慧寂则用“无思”这一概念重新发挥。慧寂答韦胄问,认为曹溪宗旨是不劝看读,而主张“不收、不摄、不思”。“无思”一词就是直接引自慧能的。他说,慧能在大庾岭对惠明所讲的五祖“密语”,乃是“端坐静思、静虑,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思不生时,还我本来明上座面目来!”又引慧能对“天使”(钦差)所说:“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天使顿悟”,始知“佛性不念善恶”。慧寂还用同样的话,表示这就是“禅宗顿悟入理门的的意”。
《坛经》所收慧能涉及宗旨的地方甚多,慧寂不引,而特别发挥其未重点论述的“不思善恶”,这就是仰山的特点。“无思”作为“入理”之门,主要在清除“心境”。因为心境是障“理”的,有“心境”即表明尚未契“理”。但入“理”之后,即知事不弃理,理在境中,所以“理事不二”才是真佛。他的同门福州双峰禅师自云近日所得:“某甲所见,无有一法可当情。”慧寂说:“你所见不出心境。”问:“和尚所见如何?”答:“岂无能知实无一法可当情乎?”“无有一法可当情”,指除情识之外别无一物,即一切皆不真实(不合理)的意思。慧寂的批评是,“无”并不能知“无一法可当情”;既有此“知”,表明仍受心境的限制,并不是高层次的认识。有一个幽燕人思[插图]问:“毕竟禅宗顿悟入理门的的意如何?”慧寂让他“安禅静虑”,他不满意,希望有“别更入处”。于是慧寂问:“汝还思彼处(幽燕)不?答云:思。仰山云:彼处是境,思是汝心。如今返思个思底,还有彼处不?答云:到这里非但彼处,一切悉无。仰山云:汝见解犹有心境,在信位即是,人位即不是。”思乡怀旧,这是一类心境,属于世俗的“事”;“一切悉无”,是另一类心境,属于出世的“理”。作为一个禅者,在信解阶段(“信位”)悟“理”是应该的,但至于践行(“人位”),仍停留在“一切悉无”上就不应该了。
慧寂与沩山一样,基本理论源自华严宗的理事圆融。他的特点不只有这类生动的运用,而且有表达这种理论的特殊形式,即画圆相(〇,满月相)。《传灯录》传,韦胄曾向灵祐乞“偈子”,以示“曹溪宗旨”,灵祐认为道理不可拟议言说,因而“将纸画圆相,圆相中着(注)某字。谨答:左边思而知之落第二头,右边不思而知之落第三首”。这无疑是用来图解“无思”这一宗旨的,尽管很难解这第二、第三的含义。慧寂画圆更勤。一次,他闭目静坐,一僧潜步于其身边侍立,慧寂即于地上作圆相,圆相中作水字([插图]),顾示其僧。又有问:“如何是祖师意?”慧寂以手作圆相,圆相中书佛字([插图])。这种作图示意的方法,叫作“表相现法,示徒证理”,若不经解释是很难猜测的。慧寂弟子海东朴顺之,进一步把这种方法系统化,并作了文字说明。据他解释,“〇此相者,所依涅槃相,亦名理佛性相”。识此相者名“圣人”,迷此相者是“凡人”,从凡到圣,就是解行这个“理([插图])性”的过程。为了表征解行的程度,在〇的内外,又附加了另外一些文字符号,如牛、犇、卐、王、人、佛、土、厶等。慧寂所作圆中佛相,朴释之为“已成宝器相[插图]”;至于圆中水相,朴无此图。
这表明,从沩山经仰山到海东,师徒们普遍倡导以“相”代言,而所作图像及其含义并不相同,所以没有构成一种足以独立的图像体系。尽管如此,作相示意仍是沩仰宗的重要创造。这一设计,当是效仿《周易》,所谓“圣人立象以尽意”,最后达到魏晋玄学所谓的“得意忘象”,熄灭一切圣凡心境。在理论内容上,沩仰宗在融入华严宗的“理事”观的同时,又吸取了法相宗的“理行”观。“理佛性”是相对“行佛性”而言的,就是法相宗常用的一对概念,在哲学的抽象上它们有与“理事”相通的一面,但在具体教理上则差别极大。沩仰宗,特别是海东一支,将此二者杂糅到自己的禅观中,反映了禅教合一的新趋向。虽然他们在口头上也是反对读经和义学的。据慧寂说,他受到沙汰到沩山时,灵祐问他在仰山时如何与诸方师僧争辩,以及怎样才能识别他们是义学还是禅学。看来,区别义学和禅学,在宾主应酬中已经成为一个重要论题。
沩仰禅系已明显地将义学纳入自己的禅体系,但不是用解经疏文的方式,所以自称“禅学”,或直接称为“玄学”。于是“参禅”即称“参玄”,终于用“参玄”代替了“参禅”。此中,除了需参所示诸“相”之外,也参许多重要的禅宗论题,所谓“举一境”而开展问答。例如,沩山说:“见色便见心。”慧寂问:“眼前树子是色,阿那个是和尚色上见底心?”沩山反问:“我今共树子语,汝还闻不?”慧寂答:“和尚若共树子语但共树子语,又问某甲闻与不闻作什么?”通过这种隐晦的问答,表明理应“心色一如”、“心如木石”的道理。由此看来,“参禅”涉及的理论内容大都是陈旧的,只是方式上有所翻新。然而,在慧寂的时代,也还有个别新意值得发掘。例如,有次下雪,慧寂置问:“除却这个色,还更有色也无?”沩山云“有”,并以手指雪。慧寂说:“某甲即不与么。”沩山则问,那么“除却这个色,还更有色也无?”慧寂亦云“有”,也以手指雪。这里参究的是“这个色”与“雪”的关系,涉及到佛教哲学上的两个观点:其一是“诸行无常”:二人指谓的“这个色”,现象上是同一种“雪”,实际上已有前后差别,与希腊哲人所说的“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的含义相近;其二是“理事无碍”,属个别与一般关系上的差别性与统一性问题。“这个色”中的“这个”是个别(事),“色”(雪)是一般(理),两个“这个”是差别性,二人指谓的都是雪(色)是统一性。此中所要表达的是“体”一“用”多的复杂性,但揭示的思想深度远远超出先秦诸子关于“白马非马”之类的争论。遗憾的是,沩仰宗人并没有把这些讨论深入下去。
《祖堂集》记,慧寂的原则是:“是则一切皆是,不是则一切不是。”洞山良价的原则是:“是则一切不是,不是则一切是。”表面上两人的主张相反,一个是肯定即一切肯定,否定则一切否定;一个是凡肯定的全予否定,凡否定的全予肯定。但其本质是一致的,都是把语言概念看作可以任意设施而不足以达“理”证“体”的东西。这一思想本自印度中观学派的提婆,可能通过三论宗人而影响于禅宗,不过在沩仰宗这里又多了一层“体一用多”的意思。
总而言之,禅宗在南方发展到沩仰一系,有一个显著的变化,特殊地表现在标榜“玄学”、用“参玄”代替“参禅”上。这种形式上向魏晋玄学复归,而内容上甚少创新的禅风,反映了禅学的经院化和脱离普通禅众的倾向开始上升,而增强了在部分士大夫中的受欢迎度。郑愚在《大圆禅师碑铭》中说:“至于荡情累,处生死,出于有无之间,煚然独得;言象不可以拟议,胜妙不可以意况,则浮屠氏之言禅者,庶几乎尽也。”沩仰的禅学依然具有这样的性格,至少可以使某些士人减少烦恼,超然于言象之外,忘却忧患。沩仰宗对于禅宗内部亦津津乐道的神秘预言,所谓“悬记”,要求在本宗中加以剔除。他们认为,可以预记人的“见解”,但不可以预记人的“行解”。“见解”指人的某种观点、认识,对此预记,有理性推理的意思;“行解”指人的行为或事件,对此预记,与卜筮、谶语同类。在这方面,他们超出了《坛经》的水平。与此相应,他们要求禅者不要追求“行通”,而是争取“理通”。“行通”指传统禅定中幻想的神通;“理通”指通达佛教义理。从禅中排除神通成分,一直是中国禅宗优于外来禅法的一个良好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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