沩仰宗的理事不二思想
文摘
2024-06-25 09:13
湖南
沩仰宗的理事不二思想
沩仰宗在五家禅中成立较早,它由沩山灵祐及其弟子仰山慧寂创立,主要传播于今湖南、江西地区。灵祐(771—853)依律师剃度受戒,“小乘略览,大乘精阅”(《祖堂集》卷一六)。曾于天台山遇寒山、拾得,后至百丈山参见怀海而得法。元和末(820),至潭州(今湖南长沙)大沩山,结庐独栖,后在地方人士的支持下修建同庆寺,广泛传授禅法。因受湖南观察使裴休的尊崇,门庭极盛,座下曾达一千六百之众,“然承其宗旨者三人而已,一曰仰山,二曰大安,三曰香严”(陆希声《仰山通智大师塔铭》,《全唐文》卷八一三)。慧寂(807—883)出家后初谒耽源禅师,后参灵祐禅师,从受灵祐禅法前后十四五年。后住袁州(今江西宜春)仰山,师资相承,别开禅门,与灵祐共创沩仰宗。慧寂有著名弟子光穆、景通、文喜、光涌等。住山期间,“前后诸州府节、察、刺史,相继一十一人礼为师”(《祖堂集》卷一八)。灵祐得法于百丈怀海,怀海耐心地启发他领悟如来藏佛性思想,《祖堂集》卷一四载曰:“师见沩山因夜来参次,师云:你与我拨开火。沩山云:无火。师云:我适来见有。自起来拨开,见一星火,夹起来云:这个不是火是什么?沩山便悟。”这段对话中,深埋于炉底之火喻为佛性,灵祐轻轻拨动,未能发现火,百丈深拨得火,这是在暗示灵祐:如来藏佛性人皆具备,但要亲自认真体验,不能错过了“时节因缘”。后来,灵祐又以相似的佛性论开示慧寂:“师问:如何是佛?沩山云:以思无思之妙,返(思)灵焰之无穷。思尽还源,性相常住;理事不二,真佛如如。师于言下顿悟,礼谢指要。”(《祖堂集》卷一八)所谓“思尽还源”,意为将思想回归“无思之妙”,返回自心佛性,进入“理事不二,真佛如如”的境界。灵祐认为,“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圆明,不居惑地”,由于理事有着内在相即的关系,所以能从事入理,达到对圆明心性的体悟。“以要言之,则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也单刀趣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景德传灯录》卷九)又后来,慧寂再以此佛性论传授其弟子,说:汝莫将心凑泊。我分明向汝道,却向性海里修行,不要三明六通。何故如此?然则有清有浊,但二俱是情。汝不见沩山道:凡圣情尽,体露真性常住;事理不二,即是如如佛。(《祖堂集》卷一八)他要求僧众“回光返顾”、“背暗投明”,体悟各自本具佛性。可见沩仰宗的思想原理是百丈怀海禅学的一脉相承。与怀海相比,灵祐和慧寂更注意阐明“理事不二”的思想,认为只有体悟到了“理事不二”,才算实现禅宗的顿悟。也就是说,“真佛如如”或“即如如佛”是心性的本质,但要通过对“理事不二”的领会而获得。“理事不二”以“即体即用”思维原则为背景,灵祐和慧寂在阐述本体(本质)精神世界时,始终通过当下现实事相作对照,而不直接点破或说明本体(本质)如何。如灵祐问昙晟:“药山大人相如何?”昙晟答云:“涅槃后有。”又问:“如何是涅槃后有?”对云:“水洒不着。”昙晟反问曰:“百丈大人相如何?”灵祐答道:“巍巍堂堂,炜炜煌煌;声前非声,色后非色;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嘴处。”(《祖堂集》卷一六)这里所谓“大人相”,是指涅槃后(与本体契合,进入本体界)的精神世界,所以说它“蚊子上铁牛,无你下嘴处”,不同于现实之中的“声色”形相。但是现实中的药山(惟俨)或百丈(怀海)都具有涅槃佛性,他们的本质与涅槃佛性一致,故在“即心即佛”的前提下,声色之形象体现为涅槃之本体(本质)相。又如灵祐与其弟子慧寂的对话,灵祐云:“只闻汝声,不见子身。出来,要见。”慧寂便把茶树摇动,灵祐云:“只得其用,不得其体。”慧寂反问“和尚如何”?灵祐良久未有语言动作,慧寂云:“和尚只得其体,未得其用。”(《祖堂集》卷一六)灵祐要见的是本体界的慧寂,慧寂以行为动作表示本体的存在,灵祐判定行为动作只是“用”,故未得其“体”;灵祐面对慧寂的问良久默然(意为本体不可表述),慧寂也可以指责他只得其“体”,不得其“用”。意思是说,他们或以语言动作,或以良久默然,通过揭露对方偏颇的方式,各自表达对体用关系的正确理解。他们还就形相之雪与本质之雪展开过对话,慧寂问:“除却这个色,还更有色也无?”灵祐云:“有。”慧寂云:“如何是色?”灵祐指雪。慧寂表示不赞同,灵祐便问:“除却这个色,还更有色也无?”慧云:“有。”灵祐问“如何是色?”慧寂却仍指雪(《祖堂集》卷一八)。能见之雪是色,雪之本质为空,但这空可以透过所见雪来领会,这相当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之中包含本质之空,本质空就在色之中。这也是即体即用的思维,师徒对话都在加深这种认识。从楞伽师时代起,禅法思想就十分重视体用相即。洪州禅师们认为,在“随缘任用”的过程中,可以直接体悟真如之体,所以提倡“平常心是道”。沩仰宗沿着这种思路,既坚持“平常心”原理,保证顿悟禅风的推进,又予以适当修正,突出体用的相即一致。由上述所举三例看出,灵祐和慧寂都十分重视体用的相即,故竭力反对任何将体用作对待的认识。“体”无定相,不可言说;“用”则有相,可有言说,但如何在语默、动静之间表达体用相即一致的认识,对禅宗本身来说始终是一大难题。可以说,禅宗的一切语录偈颂、门庭设施,都是为了解决这一难题。上引灵祐所谓“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即是沩仰宗以言说表达体用一致的例证。从“体”上看是“不受一尘”,从“用”上说是“不舍一法”,这里含有体用平衡,即以体致用、以用见体的宗派特色。但这种思想显然受华严宗“理事圆融”说的影响,他们一再说“理事不二,真佛如如”,其实是把华严理事统一圆融境界看成禅宗顿悟成佛的意趣。华严学者说“理事圆融”,是指现象与本质无二无别,圆融无碍;“无碍”也就是统一、相即。法藏认为,理与事的关系是体与用的关系,体用是相即的。他说:“事虽宛然,恒无所有,是故用即体也,如会百川以归于海。理虽一味,恒自随缘,是故体即用也,如举大海以明百川。由理事互摄,故体用自在。”(《华严经义海百门》,《大正藏》卷四五)澄观也说,理法界与事法界,“此二交络,成理事无碍法界。事揽理成,理由事显,二互相夺,即事理两亡,若互相成,则常事常理”(《大华严经略策》)。可以看出,沩仰宗的“理事不二”具有与华严学者相似的哲学思考。为了尽量摆脱对于语言文字的依赖,沩仰宗还把“理事不二”的圆融境界以特殊的形式予以表达,那就是书画各种圆相。据载,韦宙曾向灵祐求取偈颂,灵祐回答说:“觌面相呈,犹是钝汉,岂况上于纸墨?”于是他“将纸画圆相,圆相中著某字”,并说:“左边思而知之,落第二头;右边不思而知之,落第三头。”(《祖堂集》卷一八)这就是说,真如、实相是不可拟议言说的,成佛的境界是圆满和绝对的,所以能用圆相来表示,但即使对这个圆相也只能予以直觉,而不可作“思而知之”或“不思而知之”,因为它不属于知识领域。慧寂对圆相兴趣更大,据传他某次闭目静坐,有一禅僧来他身边侍立,他便于地上画圆相,圆相中写个“水”字,然后“顾示其僧”,僧无对。僧问慧寂:“如何是祖师意?”慧寂又以手作圆相,并于圆相中书“佛”字(《祖堂集》卷一八)。慧寂之所以只画圆相而不作一语,是以为圆相已表达了自己对圆满境界的体悟,本体界的全部奥秘全在圆相之中。据《人天眼目》说,圆相之作始于南阳慧忠,慧忠以之授侍者耽源,耽源又传给慧寂,遂目为沩仰宗风。“源一日又谓仰山曰:向所传圆相,宜深秘之。仰曰:烧却了也。源云:此诸祖相传至此,何乃烧却?仰曰:某一览已知其意,能用始得,不可执本也。”(《人天眼目》卷四)慧寂之所以将所授圆相焚烧,是因为看后“已知其意”,意为圆相的意义就在于它所表达的思想,而非所画圆相本身,若执著圆相本身,则忽视圆相的真实意义。在这一点上,慧寂的见识要高于耽源。据传慧寂于耽源处共受九十七种圆相,后于沩山处因此圆相而顿悟,他说:“诸佛密印,岂容言乎!”又说:“我于耽源处得体,沩山处得用,谓之父子投机,故有此圆相。”(《人天眼目》卷四)圆相种类很多,“或画此牛相乃纵意,或画佛相乃夺意,或画人相乃肯意,或画○相乃许他人相见意”。这可能只是禅家内部大致认同的看法,但是真正实施起来不会如此当真,因为既是圆相,就应有各种不同的理解,不能作为定式来处理。所以“或点破,或画破;或掷却,或托起,皆是时节因缘”,不论何种圆相,都只是作为否定语言、直觉领会的手段。也正因为如此,“才有圆相,便有宾主,生杀纵夺,机关眼目,隐显权实”(《人天眼目》卷四)。由互换机锋、师资辩难中大用现前。慧寂于沩山处因圆相而顿悟,他顿悟的是什么,他要弟子们顿悟的又是什么?想必是“理事不二”的境界。所有圆相已经向禅者揭示了理想境界,至于圆相中填什么字,画什么符号,可以随对象而异,但那已不是关键之所在。圆相是要向禅者展示佛性的圆满,表明理事圆融境界可以通过直觉而获得,它比文字语言更为直观、更加有效。据说慧寂每日上堂,对僧众都有如下说法: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顾,莫记吾语。吾悯汝无始旷劫来,背明投暗,逐妄根深,卒难顿拔,所以假设方便,夺汝诸人尘劫来粗识,如将黄叶止啼;亦如人将百种货物,杂浑金宝,一铺货卖,只拟轻重来机。所以道,石头是真金铺,我者里是杂货铺。有人来觅杂货铺,则我亦拈与他;来觅真金,我亦与他。(《祖堂集》卷一八)这段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就原则而言,禅者必须自觉自悟,即通过“各自回光返顾”,获得对真如佛性的体悟,这可以采取对圆相的默究方式。二是假设各种方便,以对治不同根器者的执著,所以他自谓开“杂货铺”,这里包合着通过圆相中的填字画符,比单纯圆相更容易使禅者悟入真如佛性。沩仰宗以圆相说明真如之体,并令禅者由此而顿悟真如佛性,这是该宗思想与其他各宗重大区别之所在。根据禅宗内部的共识,五家禅各有自己传授禅法的特点,这些特点被称为“宗要”。沩仰宗提倡以“镜智”为宗要,“镜智”的内容为“三种生”。《人天眼目》卷四云:师(灵祐)谓仰山曰:吾以镜智为宗要,出三种生,所谓想生、相生、流注生。《楞严经》云:想相为尘,识情为垢,二俱远离,则汝法眼应时清明,云何不成无上知觉?想生即能思之心杂乱,相生即所思之境历然,微细流注,俱为尘垢。若能净尽,方得自在。“镜智”指圆镜智、大圆镜智,是唯识学四智中的最高智慧名。唯识学论“转依”,根据“转何识得何智门”展开,八识可以通过“转识成智”,转入无漏位时得相应的智慧,如前五识转得“成所作智”,第六识转得“妙观察智”,第七识转得“平等性智”,第八识转得“大圆镜智”。大圆镜智“离诸分别,所缘行相微细难知,不妄不愚,一要境相,性相清净,离诸杂染”(《成唯识论》卷一○),如大圆镜之光明,能遍映万象,纤毫不遗。灵祐“以镜智为宗要”,意为站在大圆镜智的高度观察世界,其结果就能得出“三种生”,即想生、相生、流注生。想生,指个体意识、主观的思维活动,意为“能思之心”都属杂乱染污的“尘垢”,故禅者必须与之远离,否则无法得到解脱。而所谓“解脱”,也就是发现自己本原常住佛性,“思尽还源,性相常住”,“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相生,指外部现象世界,即所谓“所思之境”。灵祐认为,所思之境虚妄不实,所以必须加以彻底否定。流注生,意为主观意识和外部世界均变化无常,处于永恒生灭变化过程之中,“微细流注”,从未间断,“俱为尘垢”,未得清净,故而必须予以抛弃,“若能净尽,方得自在”。沩仰宗以唯识学的大圆镜智为标准,说明主客体世界的现实状况,指出宇宙人生的真实面目,以此判断禅者的认识水平,并引导禅者具体修行,这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三种生”构成人们错误认识的原因,所以是禅僧修治的对象。灵祐问慧寂:“汝三生中,汝今在何生?实向我说看。”慧寂答云:“想生、相生,仰山今时早已淡泊也。今正在流注里。”灵祐又问:“若与么,汝智眼独浊在,未得法眼力人,何以知我浮沤中事?”慧寂答云:“大和三年,奉和尚处分,令究理,顿穷实相性,实际妙理。当刹那时,身性清浊辨得,理、行分明。从此以后,便知有师承宗旨。”(《祖堂集》卷一八)慧寂说自己已经淡泊于想生、相生,但尚未脱离流注生,这也许是在灵祐面前的谦虚说法,意在表明尚需继续如实修行。如何修行?灵祐曾向慧寂提出过“究理”的要求,并指出辨别清浊,“理、行分明”等问题,似乎带有追踪达摩禅的意味。慧寂说,在遵循“究理”过程中,他“顿穷实相性,实际妙理”,这符合灵祐禅法思想的基本精神,后来也就成了沩仰宗的重要思想。但在慧寂参学灵祐的早期,他并不领会“究理”的意义,也未对理、行作出区分,所以当灵祐提及五位禅僧名字,问慧寂是否了解时,慧寂一概回答说“不识他”,灵祐便要求他作出解释。慧寂说:“为当欲得记他见解?为当欲得行解?”接着他就“见解”和“行解”概念予以区别说明,云:若欲记他见解,上来五人向后受持和尚声教,为人善知识,说示一切人,如泻之一瓶,不失一滴,为人师有余,此是见解。……未具天眼他心,不知他照用处,缘行解自辨清浊业性,属于密意,所以不知他。只如慧寂在江西时,尽头无惭无愧,今时和尚见了,唤作学禅人不?(《祖堂集》卷一八)慧寂的意思是说,灵祐提及的五位禅僧因受和尚声教,教示他人时滴水不漏,属于“见解”类的人物。慧寂之所以说“不识他”,这就意味着他反对单纯以见解入禅,与其师灵祐的观点不太一致。所以又引发以下师徒间的对话:沩山云:是我向一切人前说汝不解禅,得不?仰山云:慧寂是何虾蟆蛐蟮,云何解禅?沩山云:是汝光明,谁人障汝?仰山问沩山云: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玄记禅宗向后三千年事,时至分寸不移。只如和尚今时还得不?沩山云:此是行通边事,我今未得。我是理通学,亦是通自宗,所以未具六通。(《祖堂集》卷一八)慧寂把“解禅”说成“虾蟆蛐蟮”之事,这是灵祐所反对的,因为所谓“解禅”,即是“理通”之学,意味着把握佛说的精神,发现本具真如佛性,这不同于“六神通”之类的神秘行为方式。慧寂则对般若多罗“玄记”禅宗此后三千年事颇觉兴趣,灵祐以为那属于“行通边事”。上述对话反映了师徒间禅思想方面的局部差异,与灵祐的“究理”、“见解”相比,慧寂似乎更倾向于“行解”。慧寂后来认同其师看法,决定放弃“行解”,于是又有以下一段师徒对话:和尚今时若记人见解即得,若记人行解即属人情,不是佛法。沩山喜云:百丈先师记,十数人会佛法、会禅,向后千百人围绕,及其自住数不?仰山云:虑恐如此,然则圣意难测,或逆或顺,亦非慧寂所知。沩山云:汝向后还记人不?仰山云:若记,只记见解,不记行解。见解属口密,行解属意密。未齐曹溪,不敢记人。(《祖堂集》卷一八)慧寂还指出,禅者需要依据佛的教导如实而修,“不要三明六通,此是圣末边事。如今且要识心达本,但得其本,不愁其末,他时后日,自具足去在。若未得其本,纵饶将情学他,亦不得”(《祖堂集》卷一八)。这表明,沩仰宗注重“理通”的用意之一,是要“识心达本”,认为这才是“圣边事”。但这“理通”的内容并非传统“义学”,而是般若之“玄学”。灵祐常令慧寂辨明义学与玄学,而慧寂也教人领会“禅宗第三玄”,他说:“汝须会得禅宗第三玄。初心即贵入门第一玄,向后两玄是得座被衣。汝须自看,亦须自知有种觉、种智。种觉者,即三身如一,亦云理无诤,亦云遮那湛寂;种智者,即得身性圆明,后却向身前照用,不染不著,亦云舍那无依智,亦云一体三身,即行无诤。”(《祖堂集》卷一八)“种智”乃“一切种智”的略称,系佛所具的最高智慧;“种觉”,指通过种智而证得大觉圆满。因种智故,身性圆满,前后照用,一体而示现三身;因种觉故,证悟湛然寂灭之境,三身而归一体。虽然用语充满了般若学和玄学的色彩,但是思维方式仍然借助华严的理事关系,所以由“一体三身”、“三身如一”可以回归到“凡圣情尽,体露真常,事理不二,即如如佛”的基本原则上。对此,慧寂更有与华严“水月之喻”一致的说法,云:“一月千江,体不分水。”(《袁州仰山慧寂禅师语录》,《大正藏》卷四七)空中之月(理)洒落于千万江河(事),千万江河之月(事)各自圆满体现空中之月(理),这与宋代理学家“理一分殊”说已相距不远。与同为百丈门下开出的临济宗相比,沩仰宗的风格似乎颇具保守色彩,这还可以从读经和渐修两个方面看出。世称沩仰宗的风格为“父慈子孝,上令下从;尔欲捧饭,我便与羹;尔欲渡江,我便撑船;隔山见烟,便知是火;隔墙见角,便知是牛”(《人天眼目》卷四)。意思是说,沩仰宗师徒之间关系密切,教学过程中采取细致耐心、循序渐进的方式,务必使对方清楚明了。灵祐的上堂说法通常比较平实,以讲明道理为目的,如语录所载:上堂:夫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从上诸圣,只说浊边过患。若无如许多恶觉、情见、想习之事,譬如秋水澄渟,清净无为,淡泞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人。(《潭州沩山灵祐禅师语录》,《大正藏》卷四七)这好比是阐述禅法的基本原则,它的对象并不严格限定于上根之人,即使中下根机者也能由此得益。又如:僧问:如何是道?师云:无心是道。僧云:某甲不会。师云:会取不会底好。僧云:如何是不会底?师云:只汝是,不是别人。复云:今时人但直下体取不会底,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一解,将为禅道,且没交涉,名运粪入,不名运粪出,污汝心田。所以道,不是道。(《潭州沩山灵祐禅师语录》)真如佛性(道)不可以语言文字表达,只能通过自心的“直下体取”,真正领会“即心即佛”时,也就是得道之时。这也是以正面方式予以表述的。慧寂与其弟子光涌也有类似对话,如云:南塔光涌禅师北游谒临济,复归侍师。师云:汝来作甚么?南塔云:礼觐和尚。师云:还见和尚么?南塔云:见。师云:和尚何似驴?南塔云:某甲见和尚,亦不似佛。师云:若不似佛,似个甚么?南塔云:若有所似,与驴何别?师大惊云:凡圣两忘,情尽体露,吾以此验人二十年,无决了者。子保任之。(《慧寂禅师语录》)弟子见和尚既不似驴,也不似佛,他虽然具有真如佛性,但眼前只是普通的人,与本体之佛有别。若一定要说“似个甚么”,只能说与驴相似,因为都属有情众生。慧寂对光涌的回答非常满意,认为已经达到“凡圣两忘,情尽体露”境地。沩仰宗禅师虽然口头上反对读经,但实际上他们自己经常读经。据说慧寂早年为沙弥时,即“在宗和尚处童行房里念经”(《祖堂集》卷一八)。但他的读经意在领会经典精神,而非照本宣读“如是我闻”之类。慧寂后来住观音院,出牓云:“看经次,不得问事。”时有僧来问讯,见他正在看经,便旁立而待。慧寂卷却经,问:“会么?”僧云:“某甲不看经,争得会?”慧寂云:“汝已后会去在。”岩头(全豁)得知此事,说:“这个老师,我将谓被故纸埋却,元来犹在。”(《慧寂禅师语录》)读经或不读经要根据各人根机、文化背景、性格特点来对待,目的都是为了引发自心佛性的觉悟;即使得悟之后,也无妨读经,以培植和深化悟后的境界。重要的是,读经应以不被“故纸埋却”为基本原则。在渐修问题上,沩仰宗禅师也持有相似态度。灵祐曾对慧寂说,“虽是机理,不无含其事”(《祖堂集》卷一八)。意思是说,从理事关系上看,顿悟是对“理”的体悟,但不能离开了“事”的渐修。他认为,即使已经领悟了“理”,也不可以就此放弃修行,“虽然理即如此,我亦未敢保任”(《祖堂集》卷一八)。时有僧问:顿悟之人,更有修否?师云: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时,修与不修,是两头语。如今初心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即是修也,不可别有法,教渠修行趣向。从闻入理,闻理深妙,心自圆明,不居惑地。(《灵祐禅师语录》)对理的顿悟并不意味着已经顿净无始旷劫习气,所以还有必要继续修行。所谓修行,也就是“顿净”无始以来的“旷劫习气”、“现业流识”。这种认识相当于竺道生的“积学无限”和“不废渐悟”,具有较多的学理色彩。这与同时代的临济禅相比,当然有着巨大的反差。事实上,沩仰宗禅师们也已意识到与临济禅的思想差别。由于沩仰宗关注从理事圆融角度论证体用相即原理,与华严宗的哲学思想及其理论思维发生紧密联系,他们虽然提倡、贯彻“即体即用”原则,但实际上偏于体的回归而忽视用的发扬,所以经常批评弟子辈“不得大用”。慧寂承认,黄檗不仅有“陷虎之机”,而且“得大用”,这正是沩仰宗禅僧所欠缺的。但是沩仰宗也有自己的立场。有僧问慧寂:“毕竟禅宗顿悟入理门,的的意如何?”慧寂答云:此意甚难。若见他祖宗苗裔,上上根性,如西天诸祖,此土从上祖相承,或一玄机,或一境智,他便肯去,玄得自理,不居惑地,更不随于文教。故相传云:诸佛理论,不干文墨。此一根人难得。向汝道,少有学禅师僧,何处有不得佛法?只为无志。汝不闻先德道,若不安禅静虑,到这里总须茫然。(《祖堂集》卷一八)引文最后一句,《慧寂禅师语录》作“其有根微智劣,若不安禅静虑,到这里总须茫然”。慧寂的意思是,禅宗顿悟之旨不是轻易能够领会的,只有上上根性者才能获得,但这种根机的人十分难得。大多数习禅者属于“根微智劣”,需要通过“安禅静虑”等具体修行,才能有所悟入。这也就是说,临济宗的对象是上上根机者,而沩仰宗的对象是普通根机者。慧寂对沩仰与临济的差别作出这样的解释,虽然也不无道理,但是毕竟属于一类托词,因为禅宗的对象本来就是上乘根机者。这里涉及到惠能当初创立禅宗的意义问题,所以灵祐和慧寂有必要据己意再度阐释惠能思想。他们曾一再回顾“曹溪六祖”的说法语,并以此为标准衡量当下禅宗思想。慧寂对禅僧说:“汝不闻六祖云:道由心悟,亦云悟心。又云:善恶都没思量,自然得入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若实如此,善自保任。”“只如曹溪六祖对天使云:善恶都莫思量,自然得入心体。湛然常寂,妙用恒沙。天使顿悟,叹曰:妙尽故知佛性。不念善恶,妙用自在。”(《祖堂集》卷一八)在慧寂看来,“湛然常寂,妙用恒沙”是惠能表达的体用相即思想,它必须通过“善恶都莫思量”的修行而体悟。也就是说,惠能对弟子不仅有所说法,而且多以正面表达方式作诱导,并非如当下部分禅师那样纯以行为动作表达思想。慧寂的这种阐释,虽为自宗思想找到经典依据,却没有涉及惠能思想的核心。客观地说,就沩仰宗的禅思想和禅风格而言,确实与临济宗存在着明显反差。这就意味着,当年百丈禅思想体系中的矛盾因素(既不鼓励读经,也不一概反对读经;既回顾传统坐禅,又鼓动激烈禅风;既申述禅者的“去住自由”,又要建立禅门秩序;既有保守的思想,又有超越的精神),终于在弟子辈中获得表达,他们各取自己所需,根据各自的理解,朝不同方向展开。或者可以说,在沩仰宗的思想风格中,已经包含着对临济宗的批评意见。上上根机者毕竟极少数,现实人类多数是“根微智劣”者,这是他们的一个基本判断,也是符合实际的判断。在对惠能思想的回顾中,慧寂也已表达了自宗的基本倾向。但就理论背景上看,沩仰宗与华严的“理事不二”圆融思想联系紧密,而临济宗则与《起信论》的“即体即用”思维相关联,这种思维方式上的局部差异,造成思想行为方面的风格之别。沩仰宗思想在慧寂的时代已经成熟,慧寂得法弟子虽然不少(《景德传灯录》于慧寂下载有法嗣十一人),但似乎都未能担当起重任,致使该宗迅速走向衰微。若就禅法思想方面考察,沩仰宗消歇的重要原因,在于它没有把握时代的急剧变迁,最大限度地满足禅僧的精神需求。沩仰宗以“理事不二”为基本原则,但没有如后来曹洞宗那样形成严密的思想体系;该宗师徒通过对惠能思想的回顾,以保证禅法的普遍适应性,但以回顾作为一家之宗风,本身已与时代思潮发生背离,容易造成与多数禅僧思想的隔阂。这就清楚不过地表明,晚唐禅宗思想之所以走向繁荣兴盛,是由于适应了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环境以及文化的变迁;临济禅之所以获得巨大成功,正是由于它把握了时代大变动的契机,继承和发展了洪州禅思想中的激烈因素。相反,沩仰禅面对同样由洪州禅开出的临济禅,拘泥于华严学说和惠能思想的回顾,无法适应临济禅僧的“大机大用”,思想上失去应变和创新的能力,风格上也缺乏标新立异的勇气,过分拘泥于禅法思想的传统,终究难以赶上时代的步伐。随着临济宗的迅速崛起,并以它的“大机大用”征服无数禅僧,从而使沩仰宗的思想显得暗淡失色,这也是今日学术界不太关注的重要原因。沩仰宗的思想终为历史所淘汰,但它为我们留下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从对相关资料的阅读中可以看出,沩仰宗的禅师们参禅学佛都很投入,也都具备相应的传统文化根底,这就决定了他们对禅法传授的基本态度。慧寂之所以反复回顾惠能禅学,其中就包含着这样的思想,即要为恢复禅宗本色而竭力为之。事实证明,他们的努力未能取得公正的回报,当年灵祐门下参禅者曾达一千六百之众,慧寂门下也曾有禅众五六百之众,如此庞大僧团此后居然迅速解体,其中缘由耐人寻味,也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