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前的张大千,其画作尚处仿古阶段。他的仿古,绝不是食古不化,而是在学习古人超妙的画技的同时,观察生活,通会物理,临仿与写生结合,用古法描绘现实生活中的山川气概、香草风流……在仿古中绽放自我的心灵之花。所以他笔下的风物鲜活生动,充满着活泼泼的生命情调和宇宙意识。大千还重读书养性,石涛的“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深入其骨髓,致使他的画脱尽尘俗,高雅清芬,远离人间烟火气。吉林省博物院所藏张大千绘画作品多为1923年至1948年这一时段,即充分体现上述特征。
先说花鸟画。省博所藏,以梅花、荷花为多。大千画梅,多以简笔。老干枯枝,旁斜而生,幽花几点,玲珑绽放。那枝干的枯劲苍虬与花的灵秀明润形成鲜明对比,庶可用“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形容。《梅花小寿三千年》《梅竹图》《梅蝶图》皆为代表;“人品谁如花浩荡,文心可比藕玲珑。”(张大千《题白荷》)画荷乃大千本色,他是画史上有数的画荷大家。
《荷花蜻蜓图》
《东坡居士笠屐图》
《坡公偃松图》
仕女图亦为大千拿手好戏,但省博仅藏三四幅,其中尤以《白描仕女图》和《薛涛制笺图》为代表。《白描仕女图》独标淡逸,犹有唐寅风致,又含“吴带当风”之妙。人物神情雍容自然,体态婷婷玉立,摇曳多姿。作者那细密工致的线描,已臻“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之境。
《白描仕女图》
《薛涛制笺图》多以敦煌法出之,服饰艳丽而绘以敦煌藻井、梁柱图案,衣纹细劲流畅。手部白皙温润用敦煌式样,脸用“三白法”,面颊丰满而体态丰腴,雍容华贵,深得唐人三昧。佛像仅藏两纸:一为罗复堪造像一区,简笔传神;一写观音菩萨,细腻灵秀。诚如古人所说“能者固无不能”也。
《薛涛制笺图》
早岁西风东渐,美术界革命,大千先生不为所动,近乎保守地顽强向传统讨生活;晚岁寓居海外,更无时无刻地卧游故国山川,就连画异国山水,也是中国的意境和中国的风度。就像他深信敦煌壁画是中国人自己的艺术,并亲赴印度阿旃陀石窟临摹印度壁画终得证悟一样。他泼彩直接的源泉是中国的泼墨,即使受西方抽象艺术思潮的影响,亦是外因。因为中国自古就不乏“酒神式”的艺术,“颠张醉素”的狂草,米家父子的泼墨云山,哪个不宣泄着浪漫奔放的艺术精神?大千先生的创新不就是这种独特的民族精神化育而生的吗?它是功力积累至极逸出的一种不可模拟的天才的发抒。正如大千所说:“抽象是从具象中抽离而出,若是没有纯熟优美的具象基础,就一跃而为抽象,不过是欺人之谈罢了。”由此可见,大千先生50岁之前矢志“纯熟优美的具象”的铸炼,及其在内地的作品遗存,是何等重要和可贵。
大千30年代的山水画,以学石涛为主,兼及梅清、石谿,程邃,朱耷。他以“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石涛精神,三上黄山,仰观俯察,体认证悟,“素志与白云同悠,高情与青松共爽。”(萧子良)让传统笔法在真景中生辉,果使自己如石涛再生。省博所藏作于30年代的多幅山水如《山中行舟图》《新安江秋色图》《严陵秋色图》《赵师侠词义图》《舟中看山图》《秋林渔隐图》《昆明湖小景图》等等,即以石涛清朗含蓄的细笔写出,体格明秀,濡染雅致,穷形尽相,曲尽物理,营造出一幅幅情调宁静、雄秀温文的山水图。
《昆明湖小景图》
《峰暗泉鸣图》,重峦叠嶂,飞瀑洒洛,石径牢确,幽居依约。他以清劲细秀的线系勾勒山石,极少皴擦,点苔也不多,用墨清谈,敷以淡谈的赭石。秀逸闲静而不失沉郁豪雄。《严陵秋色图》,江静潮平,群山绵延,严陵兀立,两帆翩然其下,近处水草丰美,远处帆影依稀。石涛那种重视生活,体察物理,极尽物态的绘画作风,尽处大千笔下。《舟中看山图》题字皆作石涛体。题云:“狂名久说张三影,海内蜚传两石涛。不信麻姑能变换,却疑狡猾到吾曹。”这不分明是“今之石涛”吗?
《舟中看山图》
30年代末至40年代末,大千山水画渐离石涛而上追宋元,五代、宋之董源、巨然、范宽、李成,元之倪瓒、赵孟頫、黄公望、王蒙等,一一融入笔底。北宋山水雄伟宏阔的意趣,在大千自创的画境中自然流出。所作于秀逸灵动之中增以浑厚沉稳,造境幽深转折,手法丰富多变,风为之一变,逐渐出现较多的自家面目。
1938年所绘的《圆明园故址图》即明显融入宋人风格,重山复水,气象宏阔,复笔重墨,浑厚苍茫。诚如其题款中所说:“连风断堑,坡陀起伏,淡烟春霭,似续不续,便如一幅宋人平远也。”他于故乡山川怀有刻骨铭心的情结。峨眉毓秀,青城深幽,反复出现在他的笔下。家山哺育了他,他用美丽的画笔为家山传神增辉,回报家山。《青城后山写望图》《峨眉一角图》《灌县一角图》《望坡岩图》是这一时期家山主题的代表作。
《峨眉一角图》
冈峦连绵,曲折高远,点染松楸,升腾浮云,可谓深溟秀逸而兼奇肆浑茫。其中《望坡岩图》,法兼二石(石涛、石谿)而上溯北宋。壁立如削,天门江开,近处水中草石纷披,屋树掩映;远处萦回曲折,幽深无际。坡岸、树木、屋舍、云气、峦影,渐至渺远,其雄阔之境,不减宋元人气象。《青城后山写望图》自谓“真北苑、巨然得意笔也”。《灌县一角图》则淡色敷染与细笔勾勒结合,缭绕以苍茫的云气,一片江山由平远渐至高远。汪毅有诗赞云:“归来犹作青城客,皆因恋仙恋幽色。道生万物道归一,系得先生情千结。”
《白云绕山图》
大约30年代中期以后,大千有感于中国画宋元以后色彩生命的枯萎,开始致力于重彩山水的探索。张僧繇的青绿没骨法以及大小李将军的青绿、金碧山水再现他的笔下。他往往将张僧繇的设色没骨山水与李昭道的金碧勾勒山水相融会,绘制出一片色泽瑰丽、金碧辉煌的景象。《黄山天都峰图》《高山飞瀑图》《蓥华山图》,青岩与白云互村,清新妍雅。《白云绕山图》则赋以工致精谨的用笔和红绿照眼的设色,奇峰秀拔,云海苍茫,色彩的生命被重新点燃,为他晚年泼彩的成功做了最重要的铺垫。
这便是张大千。他跨越中国绘画几千年的传统,穷极中国绘画所有的题材。山水与溥心畬并称“南张北溥”;花鸟与齐白石并称“南张北齐”;人物与徐燕孙并称“南张北徐”。无愧于徐悲鸿先生的称誉“五百年来一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