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坚强

文化   社会   2024-01-18 16:11   青海  
1
她自杀了,鲜血从手腕汩汩流出,没有叫喊,没有挣扎,因为她的心早就死了……
她是一个美丽的东北姑娘,虽然已经离婚,但前夫依然没有放过她,非法盗取她的手机,将她的微信隐私内容恶意群发。一时间她在朋友圈里名声扫地,没脸见人,于是选择了“李玟式自杀”。比李玟幸运抑或不幸的是,她被及时抢救了回来,不得不继续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绝望之下,她找到了我……
不知为什么,最近身边得抑郁症的人特别多,甚至呈现惊人的低龄化态势。
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成绩一直不好,但是家长望女成凤心切,花了不少钱将她塞进重点高中。在好的学校竞争压力更大,她的排名也更加靠后,而且无力翻身。老师们每天都不停地大敲警钟——“如果成绩不好,就考不上好大学,将来就没有前途,人生一片黑暗……”于是,她抑郁了。每天上课都心烦意乱,整夜整夜失眠,学习成绩更差,到最后只能退学。然而退了学更加看不到前景,她依然严重抑郁,依然睡不着觉,家长病急乱投医,也通过亲友找到了我……
我在她那个年纪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也从未关注过这类人群。我第一次真正见识什么是“抑郁”,还是出国以后的事。
多年前在新加坡读书的时候,我有一次打了辆德士(出租车),司机看起来郁郁寡欢,但仍然流露出一种高雅的气质,明显受过很好的教育,英文和华语都说得很好。闲谈中他问起我的情况,我说在NTU读硕士,已经拿到美国大学的博士offer,准备赴美深造。他长叹一声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前途无量啊,比我强太多了!”从他那充满失落的语气里,我能感觉到他有很多悲伤的往事,于是小心翼翼地说:“您不是也很好吗?新加坡很漂亮,收入也很高啊。”这是事实,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新加坡开德士的收入,比国内的大学教授还高。他说:“收入高?你知道我以前收入有多高吗?”他的话匣子慢慢打开了,低声诉说起自己的往事……
他以前在新加坡注册了公司,在南斯拉夫经商,赚得盆满钵满,事业巅峰之时身家高达数亿人民币。要知道,那个年代中国首富的家产也不过就10亿人民币左右。正在他意气风发,大展宏图之时,南斯拉夫突然解体了,他的财富瞬间化为乌有,但在新加坡的负债却一分钱不少,只能宣告破产,妻子也和他离婚了,还带走了孩子。由于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先后自杀过五次,但都被抢救回来,最后连自杀的勇气都没了,只能去开德士,还被严格限制高消费。他住在出租房里,每天只能和底层老百姓一样吃碗肉骨茶,以前那种挥金如土、灯红酒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他从此再也没有了笑容,没有了快乐,像一具行尸走肉,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每天都盼着自己早点死……他说这些的时候,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灰暗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甚至连泪水都已流不出来,车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
这类痛苦失意甚至严重抑郁的人群,在我的人生中可谓屡见不鲜了。他们都问过我同一个灵魂问题,大意是:“人生这么苦,我该怎么活下去?”
可能是资质愚钝,也可能是历练不够,总之在红尘里这么多年,我也没思考出一个像样的答案,直到去了寺院……
2
寺院里有一头胖胖的大猪,还有一个胖胖的和尚……没错,那个胖和尚就是我。
大猪每天都胃口很好,什么食物都呼噜噜地吃下去,我也是;
大猪吃饱了就容易犯困,经常大白天也要睡一会儿,我也是;
大猪闲来会四处遛弯,东游西逛,我也是;
大猪不讲卫生,窝里又脏又乱,我也是;
大猪很少洗澡,一身的老泥,我也是;
大猪不时从嘴里发出一些呜噜噜的声音,我也是(念经中)。
大猪来寺院比我早,算是我师兄了。我们住得不远,经常不期而遇。有时给他喂点吃的,它还会“嗯、嗯”地哼两声,仿佛在表示感谢。
大猪潇洒自在,无欲无求,从不争名夺利,也不挑拨是非,更不会背后算计别人,比大多数的人类好相处。虽然没有学历,身无分文,无房无车,吃糠咽菜,还要被人们嘲笑侮辱,他却是心宽体胖,笑对猪生,从没见他抑郁过。
有一天,风雨大作,我看到大猪在泥泞的路上踯躅而行。虽然笨拙缓慢,踉踉跄跄,但仍然沉稳而顽强地向前走去,我不由得心中一动。
猪看起来温柔软弱,却是一种很坚韧的动物。汶川地震中,有一头猪被埋在地下36天,体重暴降200斤,竟然还奇迹般地存活下来,由此博得美名——“猪坚强”。
那段时间,我正被一些人事所困扰,不时烦恼泛起,偶尔甚至会产生离开寺院的想法。想想这头大猪已然在山上安稳地住了十年,这十年间很多人在道场待不下去而离开,而他依然还在。作为一个修行人,如果连修行路上的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那我岂不是“猪狗不如”?
望着大猪的背影,我一时感慨万千。回到屋子里,我画了一幅小画,配了一首打油诗:

十年坐道场,任他风雨狂,

愧我清修士,不如猪坚强。
那些天我拿着这幅小画,看了又看,想明白了一个很简单又很深刻的道理……
3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执着。
那个自杀的东北姑娘,执着的是面子;
那个抑郁的退学少女,执着的是前途;
那个破产的德士司机,执着的是金钱。
执着于得失,就会痛苦。
得不到想要的,痛苦;
得到了又失去,更加痛苦;
得到了没失去,但是害怕失去,依然痛苦。
执着不但会产生痛苦,而且持续的执着妄念会放大和延续痛苦。如果不及时觉察并放下,就会让情绪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越跑越远,从几句内心独白戏发展成三百集电视连续剧,轻则抑郁焦虑,重则闹出人命。
要想减少痛苦,必须减少执着,除非你能确保想啥来啥,并且永不失去。
有一句佛系名言:“只要我没欲望,世界就拿我束手无策。”这话听起来过于颓废,然而也并非全无道理。
也许有人会问,我不追求金钱,不追求前途,不追求面子,那还活得像个人样吗?
其实很多人抑郁的根源,恰恰就在于太想做“人”,经常还想做“人上人”,还要和其他“人”去攀比。
当你放下这些执着,不再把自己当“人”,而是决心成为“猪坚强”的时候,就会豁然开朗。
鲁迅先生有一首广为人知的自嘲诗,文采意趣极佳: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把这首诗里的“孺子牛”换成“猪坚强”,大概就是我想对那些“未敢翻身已碰头”的人们说的话。
这首诗里,我最喜欢的是“破帽遮颜过闹市”这句。一个人放下了金钱,放下了地位,放下了脸面,就这么戴顶破帽子,把脸一遮,混迹尘世。至于人们的指责讥笑,他懒得解释,也不在乎,低下头来做头卑微的猪,然后躲进小楼里,一心念佛,管他春夏秋冬,爱谁谁……哈哈,实在是洒脱之极!
4
真正的成功,不是在青云得意时灿烂辉煌,而是在失意落魄时依然坚强。
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的沉重打击后,对仕途心灰意冷,在当时看来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他被贬黄州后,面临着无数的困难,不但心理上落差巨大,由于没有了收入,连生活也变得极为困窘。然而苏轼并未一蹶不振,而是以豁达的心胸坦然面对,苦中作乐,选择成为“猪坚强”。
没有粮食,我就自己种!
苏轼放下了文人士大夫的架子,虚心向农民伯伯学习种植技术,率领全家老小在黄州郊外开垦荒地种大麦,还将此地命名为“东坡”,自称“东坡居士”。种地久了,白面书生晒成了非洲民工,于是他开启自黑模式,写诗自嘲道:“日炙风吹面如墨”,估计和我上高原后的大黑脸有一拼。好不容易种出了大麦,可是大麦饭口感很差,他就掺上小豆,取名“二红饭”。副食缺乏,他就去挖竹笋,钓江鱼,利用现有的食材变出各种花样,不断提升烹饪水平,开发出东坡肉、笋焖鱼等千古名菜,一跃成为“宋代吃货”之首。
没有房子,我就自己盖!
苏轼在山坡上建起了三间房舍,自名“东坡雪堂”。园中有一棵他亲手移栽过来的百年老茶树,还有枣树、栗树,坡上有菜园、桑园,周围还种了各种树木,更有鱼塘点缀其间,搞成了一个很小资的园林式农家乐。既没有还贷压力,也没有公摊面积和物业费,实在令人羡慕。
没有娱乐,我就自己找乐子!
在清贫的岁月里,苏轼闲时仍会呼朋唤友,载酒泛舟,悠游于泉林之下,徜徉于山水之间,吟诗作赋,笑谈古今。黄州的青山秀水,给予他无尽的灵感,无数佳作应运而生。一次出游,遇到大雨被淋成落汤鸡,同行的人都狼狈不堪,苏大学士却淡定地写下了脍炙人口的佛系名篇:“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是的,坚强不一定是拼死抵抗,也可以是从容化解,也无风雨也无晴。
5
文革期间,廖沫沙先生在狱中整整被关了8年,后又被送到江西林场劳动改造3年,但是他却显得乐观豁达,与众不同。
一次,廖老和吴晗因被揪斗而关进一间房子。吴晗不时长吁短叹,廖老则开起了玩笑:“我们两个成了名角,假如我们不来,这场戏就唱不成了。”吴晗苦笑着问:“那我们唱的是什么戏呀?”廖老说:“这出戏就叫《五斗米折腰》啊!”然后笑了起来。批斗会结束后,廖老提出要吃了饭才回去,还风趣地说:“不让我们吃饱饭,你们就没有‘活靶子’了。”
还有一次,吴晗和廖沫沙被揪去批斗。在回来的火车上廖老做了首打油诗,题为《嘲吴晗并自嘲》:
书生自喜投文网,高士于今爱折腰。

扭臂裁头喷气舞,满场争看斗风骚。

天啊,都被斗成了猪,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那段时间,被批斗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廖老经常被押上舞台向大家弯腰谢罪,他竟然就此写了一首自嘲诗:

云淡风轻近午天,弯腰曲背舞台前。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拜年。
洒脱至此,实在是极高的人生境界了。
文革中,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人被诬为“三家村反革命集团”,一起被斗倒斗臭,最终邓拓自杀离世,吴晗吐血身亡,只有廖沫沙挺了过来,一直活到八十多岁。
以前我总觉得,这三人不同的结局主要是他们的性格和运气不同所致。直到上山后的某一天,我读到廖沫沙一位好友的回忆录,才知道了一个秘密:每次被批斗,于低头弯腰之时,廖老都会一心念佛,根本不理会外界发生的事……
我恍然大悟,原来说到底邓拓、吴晗还是书生,而廖沫沙则是修行人。
我也明白了,我之所以总觉得意难平,是因为我骨子里还是书生,而不是合格的修行人。
6
出家以后,我也面临过一些问题,最主要的,是有些人的诋毁令我烦恼。
喜欢阅读佛学书籍,被说成是“只搞理论,不肯实修”——批评我的人确实从不读书,因为他们忙着打游戏;
辛辛苦苦为大家做了一些服务工作,又出钱又出力,却被说成是“把寺院搞得乌烟瘴气”;
偶尔起身时不小心碰了某个女居士,或者和某个女性接触多一点,就被说成了“淫僧”……
刚开始听到这些指责,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能是因为高原空气稀薄,连呼吸都感觉憋闷不畅。就这么郁闷了一段时间,有时还要找七哥“求安慰”。
也许是七哥的“向内求”点醒了我,也许是廖老的故事触动了我,也许是因为念经祈祷的感应,总之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之所以烦恼,就是因为执着名声。
在我的内心里,希望别人尊重我,正确评价我,甚至赞美我。我还活在过去的幻影里——留美博士、科技精英、政府干部、企业高管、某某称号获得者、见闻广博的文化大咖、有天赋的译师、资深佛教修行者……这无数的亮丽标签曾带给我许多“人”的虚荣,然而在这个荒山野岭的地方,竟然被人贬成了“猪”。于是对这些标签的执着有多大,烦恼就蹦起来有多高。
想起来很搞笑,大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叫我“臭猪”,可能是因为我不讲卫生吧。记得大学最后一年,我总共只洗了三次衣服,毕业的时候收拾行李,发现有些衣服太久没洗已经发霉了,干脆直接扔掉,倒也痛快。
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租了个公寓,一次物管人员上门维修,一开门就崩溃了,面对满地垃圾,他们甚至都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于是发函强令我退租,最后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并发誓立即整改,他们才勉强同意我“留屋察看”。
那时候的我在别人眼中,就是个邋遢的穷学生,在美国有时还被人叫成Chink(对中国人的歧视性称呼),但我也没觉得什么。可能是因为那时还没有这么多光环,所以反倒心态平和。
我现在遇到这么点事,比起苏东坡、廖沫沙那样的大起大落,又算个什么呢?想明白了这些,我决定把那些标签忘掉,不把自己当人看,做个混迹泥水的“猪坚强”。
我也不再东想西想,每天除了念经和翻译,就是好好吃饭、睡觉和排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有人问我有什么特长,我会告诉他:“就是搞点理论,其他都不会。”
有人问我过去几年在寺院都做了些什么,我说:“想尽办法把寺院搞得乌烟瘴气。”
有人一见面就叫我“高僧”,我会开启自黑模式:“什么高僧?我就是个淫僧。”然后大家哈哈大笑……
我突然发现,原来使我不快乐的,并不是别人的诋毁,而是自己的执着。
心光照破的那一刹那,我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坚强。
7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大猪死了。
僧众为他念了经,我没有悲伤。
他的后半生都在寺院度过,没有被名缰所缚,没有被利刃所杀,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在意别人的眼光。他坚持了自己的信念,死在了本该归去的地方。这很好,真的没有什么值得悲伤。
大猪已经离开好几年了,但依然会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当我好名的时候,他会警告我说:“人怕出名猪怕胖哦。”
当我烦恼的时候,他会嘲笑我说:“天下本无事,庸猪自扰之。”
当我焦虑的时候,他会安慰我说:“死猪不怕开水烫,最坏又能怎样?”
当我退缩的时候,他会鼓励我说:“千里之行,始于猪下,要坚持到底哦。”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管经历多少的曲折起伏,认定的路,始终要继续前行。坦然面对满地的泥泞,不再指望人类的理解。
风也好,雨也好,我就这么坚强地走下去。

【七哥闲谈】

今天腊八节,你们心心念的宗翎老师终于又更新了。

今天在某个群里听闻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某学校一名高三的同学刚从楼上跳下来了:-(。希望更多人能像猪学习。

我们很多人活得像猪,每天只追求吃点好的,睡得舒服,皮毛好看一点,好吃又懒做;但我们却活得不如猪,猪从来不焦虑小猪仔学习,也不会和别的猪攀比,不懊悔过去,也不焦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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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脚七:两个邻居

一群直立行走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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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羡慕其他人?

鬼脚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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