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俩“亲公”|奉友湘

文摘   2024-11-28 06:00   四川  
冬日物语

WINTER STORY


亲公这个称呼容易让人误会,还以为是叫自己的爷爷。其实,我这里写的“亲公”,是指姐夫的父亲。我十分辛苦地搜索过这个词,可翻江倒海也找不到它的出处。这也许是我们老家内江县(现东兴区)白鹤镇那里的独特称呼吧!

其实,大姐对于我如何称呼她的公公、婆婆,也颇耗费了些脑细胞。后来聪明的大姐从一句当地的俗语里受到启发:“二嫂她妈喊亲婆”。既然可以称呼哥哥的老丈人、丈母娘亲公、亲婆,以此类推,叫姐姐的公公、婆婆亲公、亲婆也就顺理成章了。

第一次见到亲公、亲婆时,我还不到10岁。大姐18岁嫁给大姐夫时,我只有7岁。虽然我们父母去世得早,家里没什么背景,但毕竟是城镇户口。那个年代城乡差别极大,城镇户口特别金贵。大姐揣着国家供应粮本,在苏家乡供销社当厨掌勺,也算是自带饭票的人。大姐夫家住乡下,在家里排行老四,他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兄弟娶的都是农村姑娘,惟独他娶了一个城镇女孩,而且长得清纯苗条,聪明能干,吃苦耐劳,简直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报。于是,“下嫁”的大姐在老余家,也就是大姐夫家受宠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大姐夫家在苏家乡一个小地名叫大响滩的村子。背靠连绵起伏芳草萋萋的山丘,在山脚远远看得见著名古刹诸古寺的红墙碧瓦。村子面朝安静流淌的大清流河。这里是大清流河千年万年不辞辛苦冲积而成的一个大平坝。春暖花开时节,有成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招蜂引蝶。夏天蛙鸣时候,是一片碧绿翻滚的无际稻田。而靠近河边,则是一片片迎风欢快摇曳叶子的甘蔗林。河上有一座小型船闸,时不时有载货的木船殷勤上下。我常常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痴痴地看管船闸的工人,如何放船去到下游,又如何将船提升到上游。觉得发明船闸的人好聪明好聪明。

我跟着余家的人称呼大姐夫为四哥。四哥个子不高,也说不上帅。但他的学历在那时的农村里算是高的了,杠杠的县中毕业的高中生。这一点上,配初小毕业的大姐是绰绰有余了。此外,他有一支火枪,上山能打鸟;还有一张渔网,下河能捞鱼。他甚至还能做木工活,替人打桌子柜子等等家具。虽然当时他似乎没有很固定的工作,但在农村绝对也是有文化的能人。难怪他后来一跃成为糖厂的化验员,春风得意地当过石溪酒厂的厂长。因此,他能娶到大姐也是凭实力。

亲公余老爷子对这个儿媳一定是很中意的。至少从对我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在家孤苦伶仃的我到了余家作客,便荣耀地成为座上宾。余老爷子那时60多岁,脸上已是沟壑纵横,下巴上蓄着长满故事的山羊胡子,接近半尺之长,大半已如霜似雪。上唇的花白胡子短些,但他闭上嘴时,差不多也把嘴唇给盖住了。我好几次去都是在冬天,老爷子喜欢戴一顶有檐的棉帽,把帽耳翻上去。他还喜欢在棉袍外面罩一条长长的劳动布做的围腰。在农村,这围腰的作用非常之大,即可以抄起来兜东西当容器,又可以当餐巾防吃饭脏了衣服,还可以挡风保暖相当于多穿一件衣。

余老爷子在家里很有权威。五儿一女全部结婚生子,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大群。但儿孙们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不敢大声武气。再“千翻(调皮)”的娃娃在他跟前都规规矩矩。他每天晚饭时必须喝点酒,总是在正式开饭前一个人坐在方桌旁享用。我是惟一可以陪他上桌的人,美美地与他分享一小碟花生米,或一只咸鸭蛋,或一盘小煎鸡。他一面小口地咂着酒,捋捋胡须,一面跟我讲什么自古好人多磨难,先苦后甜之类的道理或故事。我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知道他是安慰、鼓励我这个幼失父母的孩子。他还曾私下不止一次对我大姐说,你这个兄弟今后是有前途的,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多年以后大姐告诉了我,我听了不由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我深感这老爷子不仅有一双慧眼,而且还付诸于暖心的行动。大姐夫的母亲,我叫的亲婆,也总是待我胜过待她的孙辈。

亲公有时会带着我去小河边钓鱼。我特别喜欢帮他提鱼篓,拿小凳。他选好一处适合坐着钓鱼的地方,撒好鱼窝子,在钩上挂上蚯蚓,先试试水深,将浮子调整好,然后把鱼钩远远地甩进小河的窝子里。他会折一根带杈的小树枝,插进河边土里,当作放渔竿的支撑。再慢慢坐下来,从腰带上取下带粗玉石烟嘴、黄铜烟斗的烟杆,在一个铁盒里取出一支裹好的叶子烟,栽在烟锅里。他用打火的铁镰啪啪地打击火石,点燃草纸做的纸媒,凑近烟卷,吧嗒吧嗒悠然自在地抽起来。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跟我讲钓鱼的“三得”:要等得、要跑得、要饿得。还说,人的一辈子,也跟钓鱼差不多。我虽然不完全明白,但觉得他讲得有道理。他钓鱼不在乎收获,他钓的似乎是一种心情。

亲公余老爷子是第一个看重我、鼓励我的父辈。从他那里,我受到了漫漫人生起伏无常的哲理启蒙,领受到了人格尊重和父爱般的感情。我幼小的心灵里从此埋下了负重生活,努力学习,改变命运,绝不轻易低头认输的种子。可惜的是后来见面少了,甚至连他啥时去世的我都不知道。但我心中一直把老爷子视若神明,暗暗膜拜。

我的第二位“亲公”叫黄世维,也就是二姐夫的父亲。实际上我一直叫他黄叔叔,叫二姐夫的母亲黄妈,叫二姐夫黄哥。黄叔叔是典型的城里干部形象。他身材高大健壮,短短的平头上点染了些许秋霜,脸上胡子刮得精光,显得干净利落,一身中山装总是整洁如新。他是县农行的信贷股长,手里掌握着贷款大权,在行里说话也就比较有分量。他是老高中生学历,能说会写,业务过硬,为人厚道,自然人缘十分地好。

二姐和黄哥谈恋爱时,各方面条件已大为改善。她作为广阔天地里的知青,幸运地招工回到镇上。她先在饮食店学红案白案,后来被调到互助乡供销社当营业员,负责百货门市部。二姐喜欢读书,任劳任怨,性格温和,家里家外都撑得起。有这么好的工作,人又能干,二姐自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黄哥则是在县氮肥厂工作,技术工种。黄哥也是个出色的暖男。岗位技术自不必说,做家务也是一把好手。能说会道,做事干练,体贴家人,为人耿直,而且还打得一手好乒乓球,黄哥很快便赢得了二姐的芳心。

黄叔叔对这桩婚姻很满意,对我这个晚辈自然也十分照顾。当时我已经从水库抽调到县里一个专案组工作,住在俗称“农干班”的县委招待所。从招待所到黄叔叔的农行很近,沿着西门桥边的石阶跨上桥面,一直上坡,十分钟之内便可以走到。所以,他时不时请我过去“打牙祭”。

我第一次去吃饭就闹出一场尴尬。那时,菩萨心肠般的黄妈还没有从合川老家来内江,黄叔叔一个人住在农行宿舍。那天就黄叔叔、黄哥和我三人吃饭。菜有当时比较希罕的韭黄肉丝和香气四溢的卤菜等几样,一只小碗里装着两个被剥得光溜溜的完整皮蛋。我们一边喝着醇香的高粱酒,一边摆着龙门阵。丰盛的菜肴让我胃口大开,温馨的气氛也让我感到暖心。我一直想吃一个皮蛋,却又怕拈不起来。踌躇了老半天,才鼓起勇气去夹。但那皮蛋一点儿不给面子,滑滑的怎么也不肯就范。我又不好意思罢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夹将起来。正当我要把它放进饭碗之时,它突然挣脱我的筷子,啪地掉在了桌上。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它,它又沿桌面急速滚到了地上!它还调皮地在地上弹跳了一下,滚了几圈才刹住车。我顿时傻了眼,一时不知所措。黄叔叔和黄哥脸上也顿现尴尬之色。黄叔叔小声埋怨了一句:咋个不切开呢?黄哥赶紧将毫发无损的皮蛋从地上捉拿起来,把碗里的另一只皮蛋一起拿到后面,用开水烫过,然后大卸八块,重新端上桌来。我当然毫不留情,报复性地将它们扫荡干净。

黄叔叔不但常请我喝点小酒,也很关心我的前程。在每次小聚时都会鼓励我读书上进。他甚至像明灯一样,为我指点迷津。


转眼到了1979年春风骀荡时节,而我却依然如度严冬。从头年9月到此时,是我最为郁闷的时期。

全国恢复大学中专考试后,我参加了1977年冬天的中专考试,并一举上线。同考的侄儿光元欢喜地收到了内江农机校的录取通知书,而我却被打入了冰窖。我在滚滚沱江边痛哭一场后擦干眼泪,1978年再战中专,并且取得了4科329分的好成绩。我填报了最好的部属中专和省属中专,心想这下总稳当了吧。可是,我再一次被流放,被抽打,被抛弃!

我不甘心,请我们专案组长、当时在地委宣传部任职的吴叔叔带我去地区招办咨询。结果是,我超龄了。按招生规定,1978年中专考试初中毕业生年龄不超过20岁。我说,既然我超龄了,可为啥要让我报名、考试,并且体检、填报志愿呢?招办的人说,你的生日在5月,3月报名时还是20岁,当然符合报名年龄。但7月你考试时,已经满21岁。既然让你报了名,就不能不让你考试及走完后来的程序,不过,就是不能录取你!

我被再次落榜的打击整懵了。以后的几个月里仿佛一直在暗无天日的地道中爬行,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希望。我想,这辈子大概再也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1979年春节后的一个星期天,黄叔叔又请我去银行吃饭。我满腹心事,吃啥都不香。看我郁郁寡欢的样子,黄叔叔关心地问:“眼镜儿,你有啥子心事嘛?”

我说,今年的大学中专考试报名又要开始了,但我考中专的年龄超过了,因此烦恼。

黄叔叔想了一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冲口而出:“眼镜儿,中专不录取你,你就干脆考大学沙!”

考大学?我一直不敢梦想的奢望让黄叔叔一语道破。我眼睛一亮,但立马又黯淡下来:“我考中专有把握,但考大学怕是没什么希望!”作为一个“文革”中毕业的初中生,我心头是虚的。

黄叔叔正色道:“七七级、七八级还不是有初中毕业生考上大学的呀!你不试一试咋个晓得考不上?理科自学起来难,总可以考文科沙!”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黄叔叔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豁然开朗。中专的窗户对我关上了,可大学的大门对我还敞开着呀!我绝不能再把这个机会白白放跑了!你不跳起来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能摸多高?当年3月,我下定决心考大学文科。并以相当于高中毕业生的资格顺利报名。

接下来的3个月里,我怀着对黄叔叔智慧点拨的无限感激,拼命复习。我英明地放弃了自学英语和数学,把主攻方向放在语文、地理、历史和政治上。人的潜力有时是巨大的。我硬生生地在3个月内,把自己从一个初中毕业生变成优秀的文科高中毕业生。我像愚公移山感动了上帝一般,考试时运气超好,如有神助。语文考试中有一道10分的文言文翻译题“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正是我复习时悉心练习过的,自然轻松拿下。数学考试中,我运用射影定理,居然几分钟就攻下了17分的平面几何证明题。当年高考分数线公布,我一举上了重点大学录取线,是高梁考场的第一名,在全县文科生中也名列前茅。

我即将成为家族的第一位大学生,全家都为我高兴,但黄叔叔的高兴却更加深沉。他又请我喝酒,那个舒心的酒呀,喝得畅快无比,似乎千杯万盏也喝不醉。

但是,当我拿到四川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心里却并不那么舒爽。因为我没有被录取到第一、第二志愿中文系、历史系。而是被录取到了经济系政治经济学专业。这是我根本没有报的专业,何况在那个谈政治而色变的年代,我不想和政治沾边。

我带着怏怏的心情又去了黄叔叔那里。可他一看到录取通知书却两眼发光:“眼镜儿,这个专业好啊,也许今后你还要感谢川大把你录取到这样好的专业!你不信走着瞧,今后学经济的肯定很吃香!”

黄叔叔的眼光我已然心服口服地领教,他的话我差不多要奉为圭臬了。他是银行人,搞经济的专业人士,我当然信得过他。于是,我立马转忧为喜。以后的事实又一次证明了他的远见。

如今,我的两位“亲公”虽早已作古,但他们的面容在我眼前依然栩栩如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良言虽一句,足以暖三冬。他们激励的话语让我永远感恩,铭记于心。

(写于2024年11月26日)




作者简介

— 奉友湘—

奉友湘,四川内江人,四川大学经济系毕业。高级编辑,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新闻出版领军人物。曾任四川大学文新学院硕导。历任四川日报首席编辑、华西都市报常务副总编、金融投资报兼人力资源报总编辑、消费质量报总编辑、四川农村日报总编辑。著有《远离危机》《机会是种出来的》《交子》《蜀女皇后》《蜀王全传》《苏母纪》等。散文集《飞鸿雪泥》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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