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秀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地位可谓举足轻重,这主要源于它的区位优势。
阿坝地处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隆升的梯级过渡地带。幅员面积纵深辽阔,地形复杂多变,气候各不相同。最高的山达到6250米,最低的海拔则为820米。如此巨大的落差,不难想象其环境的万千气象。古老的藏族、羌族就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正是这样辽阔复杂的地理环境,培植出了他们不同的民族性格和多彩的民族文化。映秀就坐落在这个背景里的紧邻川西平原的岷江两岸,它既是阿坝州通往西南大都会成都的门户,也是成都进入藏区和羌地的要塞。
映秀紧邻成都平原,但却与成都平原地貌、环境大不相同。它高山与谷底间的相对高度落差很大,山峰被岷江和其它溪流切割,峰峦气势夺人心魄。由于气候温润潮湿,山上树木繁茂,野草葳蕤,植被十分良好。聚居的羌人磊石为寨,形成自然村落。别以为远峰高山就没有人居住,羌人自称是云朵上的民族,无论山有多高,他们都不惧险要,甚至专捡险要处建房造屋。这是羌族人的性格,他们不怕山高水险,但他们在长期的生存历史中惧怕战争,惧怕杀伐。他们之所以选择高山大谷建造居所,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军事防御考虑,既可以坚守应战,又能够躲避祸乱,以求生存。
法籍华人高行健,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灵山》中的生活画面,自然环境,村寨文化,描述的正是这里。作家独具慧眼地捕捉到了这里的自然与文化的光芒,它在世界自然与文化中所具有的独特性受到了最有影响的认同。那些围着篝火自由跳着的锅庄舞蹈,那些挂在板壁上已然生锈的老猎人的猎枪,那些寨子里传了千年的黑山的吊鹿子故事…… 在高行健的著作中,跟世界历史一同闪耀着光辉,一同著名而不朽。
仿佛记得大约六七年前,我和几个朋友在映秀的乡村里去搜集民间故事。我们实地开展搜集工作时,给我们带路做向导的是当地的农民老刘。
到了山区,我们心里有些纳闷了。这些地方人烟稀少,只有猎人和药夫子(挖药人)才会涉足,珍稀野生动植物种类多,自然生态保护得非常原始。如此环境,恐怕现成的传说是根本没有的。但是谁也没有说破这层意思。
向导老刘对我们说,这里土质肥沃,种庄稼都能高产。曾经也有过一些人家临水居住,就近开荒。可是一到夏天,河谷涨水,把开垦的荒地连同房屋一齐冲毁。久而久之,许多河谷临水的地方就再也没有人敢住了。如今,这河谷里的水小了许多,再也没有涨过以前那样大的洪水。
向导老刘是个精明的庄稼人,约莫五十来岁,额头、眼角布满了明显的皱纹。他读过书,闲了也练练毛笔字,在那一带的庄户人中,老刘也称得上是一位秀才。改革开放后,他得了实惠。他在公路边上开了一座酒楼,赚了不少钱。老刘一说起他的酒楼,脸上就洋溢着一种成就感,令他快活着。作为山里的庄稼人,能有这样的作为,用他的话说,叫做烧了高香,祖坟上长了弯弯树。
老刘带我们去看“天来水”瀑布时走错了路。没有路的森林中常常要攀越悬岩峭壁,身下是寒气森森的万丈深渊,我们每个人都经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
一行人中,我们最担心的是康若文琴。她是那种把嘉绒藏族姑娘的活泼生动与汉家闺秀的古典含蓄集于一身的藏家女子。她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普通女孩子的娇气,至少是在那段最危险的山林里。当时我们合计,只要康若文琴说一声,我们便会放弃去天来水的计划而回转营地,她是我们当中唯一的女性,我们不敢也不忍随便冒险。我们在森林中挣扎了三个多小时才走出险境。休息时她对我们说:其实她当时怕极了,她没有选择,如果说那叫勇敢,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是你们的友情使我坚持了下来。后来 ,康若文琴在她的诗歌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时间与岩石溅起千年水花
令水底的鱼失眠至今
那些水蚀而且爬满苔藓的日子
无论幸福还是苦难都是一程
都是屋檐下卷刃的镰刀
……
花蕊颤动着彩蝶纷飞的幻觉
春天便握在了我们手中
不难看出,这段经历对于诗人是刻骨铭心的。
因为带错了路,老刘十分过意不去。等我们回到了营地,他又一个人偷偷上山,采回了一捆蕨苔和鸡儿苔,并且亲自下厨烹调,让我们饱餐了一顿山野菜。他说算是补偿吧。
老刘是个热心人,也是个明白人。见我们沉迷于山山水水,并无什么故事和传说可寻,便特意把我们接到村上,请来附近村寨里能讲民间故事,口齿流利会唱山歌的乡亲们,让他们给我们又是说又是唱地折腾了两天。两天里,我们听到了生活在高半山偏远底层的百姓世代口传的原汁原味的民间故事和传说,还有朴素得掉渣的山歌。虽说多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内容,但这是正宗的“山野菜”和“老腊肉”,味道自然而地道。比起我们在书案之上阅读的东西,多了何止八、九分的特别和深刻。
十多天时间,我们走了映秀的许多地方。无论是植物、动物、山水云雾,还是故事传说,都给我们留下了极深极美的印象。几个月后,一本传说就问世了。
这是一段真实的故事,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我对映秀的记忆却一点也没有减弱。
作为茶马古道,作为成都进入藏区和羌区的门户,许多文人墨客都对这里有过描写,诸如杜甫、薛涛、元稹、范成大等等。到了近现代,这里也一直被文化人所关注。清代名流董湘琴笔下的《松游小唱》,近代学者王天元所著的《近西游附记》是最典型的例证。前不久,我在《散文诗世界》杂志上读到一首《茶关》的散文诗。这首散文诗是以今天的角度来阐释过去的茶马古道的。
茶马古道第一关,在我的眼前变成一个很静的去处。
喧嚣过后,马蹄声远,最近的历史便是这融入繁华的心情。
把一段故事忘记,有时并不容易,更多的记忆如同远古踏响的驼铃,一次一次,将遥远的山峰和近处的溪流汇聚一起。
南来北往的游子,寒江钓雪的浪人,漂泊异乡的学子,请将淋湿的羽翼张开吧,在这被太阳炙烤的长廊上晾晒。
捧一杯茶,几瓣青城绿叶的清香在清明过后的季节浮起。
累了么,请停下匆匆的脚步和漂泊的心,静静地品我为你酿制的香茗,氤氲的茶汤,很单纯,却满含深情。
这是一首很美的散文诗,意境深远,诗意绵长,将茶马古道的历史纵深和茶关的关隘、馆驿意识恰到好处地作了诗意表达,可以说这是一首难得一见的好作品。阿坝州古有民谣“九脑七坪十八关,一罗一鼓上松潘”。民谣说的是从灌县(今都江堰市)到松州(今松潘县)这条茶马古道的沿途地名、关隘名。“茶关”作为从灌县出发去往松州的第一关,其地位十分重要。我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行走了二十多年,对它十分熟稔并很有感情,所以完全能够品读出个中滋味儿。这首散文诗弥漫着极浓的月光意境、历史纵深和馆驿情绪,穿透力很强。映秀给人的感觉恰好就是《茶关》这首散文诗所表达的感觉。
说到映秀,我们都会想到坐落在岷江岸边的映秀镇,国道213线从镇中间穿城而过。公路边的映秀镇才是我们阿坝人心目中的映秀。
提起映秀,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我在阿坝州工作的那二十多年里进进出出经过映秀时的那种特别的感觉。映秀是我们阿坝所有人歇脚的驿站,到了映秀离成都就近在咫尺了。也是因为阿坝地域的辽阔,地貌的复杂造成的路程遥远和行路的艰辛,才产生的特别感觉。所以映秀带给我们的亲切,映秀人的热情、精明与他们因为生活在映秀而在我们面前显露出来的自豪感,于我们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一九八二年,我从成都分配到阿坝州若尔盖草原从事小学教学工作。每逢寒暑假我就盼望去成都或成都附近的区县走走。因为若尔盖辽阔得拥有一万三千平方公里的地域面积,人口却不足陆万,实在是风景很美人烟太少。像我这样的外来人,住的时间长了,难免不生出向往闹热地方的心思来,也就强烈地想去人多的城市里逛逛。从若尔盖到成都不过五百多公里路程,却要在路上颠簸三天才能到达。第一天住鹧鸪山脚下的刷经寺乡,第二天翻越鹧鸪山后住宿在鹧鸪山另一面山脚下的米亚罗镇,第三天从米亚罗起程经映秀到成都。后来,公路加宽并铺上了柏油,若尔盖至成都的公共汽车行程由三天改成了两天。日程发生了变化,但还是围绕着鹧鸪山,从若尔盖起程,翻过鹧鸪山,夜宿山脚小镇米亚罗,是第一天要走的路程;第二天从米亚罗起程经映秀到达成都。从成都回返时,第一天经映秀进入阿坝州的腹心地带,第二天继续走一天才能到家。阿坝州十三个县,凡要到成都或从成都进入阿坝州,必须经过映秀。也就是说,阿坝人去成都或成都以外的其它地方,一到了映秀心就放松了,到了映秀就意味着几乎到了成都一样的感觉。而从成都或成都以外的其它地方进入阿坝州时,只要一到达映秀,就意味着艰难的行程拉开了序幕。所以,映秀的饭馆特别多,特别吸引人。无论是进入阿坝州,还是走出阿坝州,在映秀美美地吃上一顿饱饭,喝几杯烧酒就显得非常重要。出是放松心情,增加愉悦;进是做好艰难跋涉的准备,山高路远,给自己一些祝福和心里安顿。因而,映秀公路兼街道两边都是鳞次栉比的饭馆酒店和商铺茶园,就活生生地吃喝出了著名的王胖子酒店、李二娃卤鸭子、张三姐豆花、黄氏回锅肉等等招牌菜和招牌店。
通常,阿坝州的人是以鹧鸪山为界划分发达与不发达地区的,当然这是民间的不成文的约定俗成的习惯认识,这个划分方式对百姓人家工作调动、嫁女娶媳有用。而映秀作为“山那边”的汶川县又紧邻成都的区位优势,其黄金地位尤为耀眼。
一九九七年岁末,我从若尔盖草原调到了阿坝州的首府马尔康。马尔康坐落在鹧鸪山脚下,与米亚罗镇隔山相对。从若尔盖到马尔康,我距成都又近了一天的路程。我初到马尔康时,除了有些兴奋外,剩下的便是不习惯。太阳总要等到早晨八、九点钟,才慢慢腾腾地从山背后爬上来,老人们还没来得及将皮袄里的虱子晒醒,才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太阳又躲到山背后去了。高高的山峰,挡住了更多的阳光,山谷里的马尔康比起草原上的若尔盖,似乎黑夜增加了很多。
山的那一边,对孩子们来说却是无限的神秘。在没有公路没有汽车的年代里,马帮、背子客穿梭来往于茶马古道上,喊山的号子和野性的山歌落满蜿蜒的山路,老辈们便编出了许许多多关于山那边的故事,祖祖辈辈口授心传,因而形成了经久不衰的茶马文化,令无数身居大山深处的后生生出对山外的无限向往。那些马帮,那些背子客就是这一地区汉藏文化最早的交流者和传播人。
阿坝州所辖的十三个县,按所处鹧鸪山的位置划分,历来就有“山那边”和“山这边”的说法。乍看起来是一句不起眼的话,认为不过是一个界定方位的词语罢了,其实却包含着一种因居住区位优劣的歧视与荣耀。山那边,因与成都距离近,人们头脑相对灵活,视野相对开阔,经济相对发达,优越感也由此萌生。视山这边为落后愚昧之地,山村荒野之人,瞧不起眼。加之政府的组织人事部门在干部交流、人事调动方面所持的政策态度,山那边的人不愿到山这边工作,甚至不愿到山这边做官,山这边的人又很难调到山那边去。更强化了山这边不如山那边“好”的意识。交往中,山这边就比山那边的人矮了一分半厘,最常见的就是鹧鸪山两边的相互婚嫁、迁移的条件优劣差异。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这样的“高处”绝大多数人是不愿意走的。以山里人自居的我们,长期处于被歧视的状态里,时间长了,自己的心里也生出了不自信,情感脆弱易受伤害。连平时全州性的学习、开会活动中,在选择住宿的同伴,就餐的同桌,聊天的朋友时,也自然而然地以“山这边”和“山那边”划分了界线。细细想想“山这边”受到“山那边”歧视的原因,除了不时髦之外,应该还有别的。鹧鸪山挡住了山里人的视线,也挡住了山外人的视线,互相都看不见,少了了解。事实是关在山里的时间长了,就自然成了山老坎、山大王,也就不习惯往远处看了。翻山越岭地一进一出,世世代代的阿坝人在这条进与出的道路上留下了多少故事?多少向往!
有一年夏天,我从马尔康出差去成都。公共汽车上一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似乎有病。同行的还有一位中年妇女和青年小伙子,猜想是中年男人的妻儿。汽车刚登鹧鸪山时,中年男人还有说有笑,车到半山腰,中年男人脸上就有了些许痛苦的表情。接近山顶时,中年男人的脸色大变,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紫,呼吸如累牛喘气。乌紫的嘴唇大张着,即便是把氧气袋上的塑料管插进了他的鼻腔,也没有多大的缓解。他就在我的邻座,因为一上车就抱着个枕头似的草绿色氧气袋,我才格外地注意他。他的妻子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尽量让他舒服些,眼泪无声地从中年女人的眼眶中一颗一颗地滚出来,无奈而又绝望的眼神却流露出乞求,嘴里不断地喃喃着:“咋个办哟!咋个办哟!”。全车的人都看见了,都睁着同情而又无可奈何的眼睛。乘客中不时也发出轻轻的安慰声:“下山就好了!下山就好了!”像是说给那个绝望伤心的女人,又像是说给自己。更糟的是山顶堵车,让这件难受的事更加难受。幸好堵车很快就疏通了,下山后中年男人才又缓缓恢复到了早晨上车时的状态。还有好几次,我都亲眼看见在山顶附近,因为临时停车,有人下车步行,想顺便浏览浏览风景,结果就突然晕倒在地。人们说这是高山反应,主要是因为空气稀薄,由大脑缺氧造成的。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映秀这样的弹丸之地,它海拔不足一千米,去都江堰、郫县、崇州、彭县、成都…… 一天就能打来回,公交车像穿梭一样来来往往十分方便。如果自己有辆私家车,一天还可以来回跑上好几趟,无论是购物,还是走亲访友,这样的方便谁又能不羡慕呢?这样看来,映秀本来并没有多少神奇之处,但在阿坝州这样的背景里,也就无怪乎能变得十分神圣和令人向往了。
阿坝州的人都熟悉这样的情况,从映秀经过的进进出出的长途、短途汽车上的人,走到映秀差不多都有点饥肠辘辘的感觉。这时总有手持筲箕的人拴着围腰,看上去像厨师或店小二模样,待车门开时便敏捷地跳上车来,那端在手上的筲箕用白色蒸帕盖着的是香喷喷黄酥酥烫噜噜又脆又软的白面锅盔和肉锅盔,那筲箕从你的座位旁边经过,馋得人直流口水。最要命的还有他那极具诱惑的吆喝。再加上价格合理便宜,没有几个人能够把持住自己不为所动。客车司机也似乎很默契,允许他们在车上兜售,他们就往返于映秀和旋口之间,也不买车票。几十年下来,凡在映秀经过的旅客,或者说凡是出入过映秀的阿坝人,可能几乎都吃过这里的锅盔。
有多少阿坝人在映秀驻过足?有多少阿坝人依然怀念着映秀的美酒佳肴?那些曾经过往的背子客、驮脚汉说不清,那些曾经过往的伐木工说不清,那些曾经过往的拉木材的司机说不清,可能就连那些开了几十年酒店餐馆的老板、伙计也说不清,但映秀的显著,映秀的热情却让每一个经过映秀的人很难忘记。
映秀是阿坝州通往成都的一个著名小镇,映秀是成都进入藏区和羌地的门户,而映秀却是作为路的意义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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