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了吗?
要演五个晚上的古本《陈三》,王仁杰老师编剧的《董生与李氏》《节妇吟》(传承版)和《陈仲子》,下午看到福建省梨园戏实验剧团“2020非物质文化遗产日”演出月的6月演出安排,6月的泉州有福了,喜爱梨园戏的朋友们有福了。
晚上十时许,常去泉州观剧的戏迷群里,忽见一条还没有看到内容就已经被撤回的消息,发布者是泉州本地的戏友,连发了许多哭泣的表情和一句“不相信是真的”,群主海青歌发了一条“今晚9点19分”。不会是王仁杰老师吧?不要是王仁杰老师啊!心一下子沉了。
连着几年的元宵节,都是到泉州看梨园戏。看戏前,王老师招呼吃泉州的润饼,散戏了,王老师招呼一起喝茶,聊想看的戏、聊刚看的戏,王老师总是说,古人写戏多厉害!
以后的元宵,再去泉州看戏,斯人已逝,会伤心吧?以后的元宵,若不去泉州看戏了,王老师在天有灵,会伤心吧?
忽然觉得,梨园戏的魂,走了,梨园戏的台,空了……
今年的元宵,早早地定好了全部古本《陈三》的戏票,定好了住宿和高铁,早早地看到了王仁杰老师新撰的对联“荔镜越千年投荔犹传南渡曲;灯花连数夜睇灯非复宋世人”,早早地期待到泉州看戏和受教于王老师,不想,新冠疫情下,所有演出取消。
取消住宿和高铁订单时,速度之快超乎想象,速度快得令人不快,好像,“取消”得太轻易了,轻易得都来不及伤感,反而更伤感。
快的,又岂止是“取消”啊。
原来一切都很快。
庚子年的新春,王老师取钱穆先生的文字成联,“尘世无常,性命终将老去;天道好还,人文幸得绵延”。上联竟一语成谶?下联呢?能否如愿得偿?
2013年,第一次元宵到泉州看戏时,王老师宴请各地来看戏的朋友们。他说,谢谢大家跑到泉州这个小地方来,礼贤下士。
“礼贤下士”的明明是他!
而在每年元宵演出结束,王老师和梨园团招待戏友们时,王老师总是会担忧,大家现在对梨园戏是热恋,梨园戏能不能一直不让大家失望呢,还总是会说,恢复传统戏得到的支持有限,未能称心如意,还请诸位谅解。
尽管如此,梨园团近些年还是演出了古本的《朱买臣》和《陈三》。
回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到王老师,是2018年的冬天,《陈仲子》参加上海小剧场戏曲节了。
晚饭都没有从容地吃完,王老师急着赶到剧场。这个戏写在1990年,独具一格,也因此,难免受到非议。剧场里的王老师在和已经换上深蓝色长衫的乐队乐手们聊天,虽然完全听不懂闽南话,但看他们脸上的笑容,都是愉快与融洽。
《陈仲子》的演出精彩无比,走出剧场的王老师,又点起了一支烟?
泉州的大街小巷,神灵遍布。
梨园团的顶楼上,也供奉着保佑梨园戏的相公爷。
王老师多了一位神灵庇护,戏神。
梨园戏多了一份关切与呵护,王仁杰老师。
是夜,大雨如注。
遥想空了的梨园团的台,看不见的满。
2020年5月30日 匆匆
二
送别
匆匆地定了机票,匆匆地赶赴泉州。以往到泉州,都是人未到,心里的节奏已经慢了下来,预先感应着梨园戏剧场的慢节奏,这一回,却是着急快点到了,好像到了,才能不得不相信王老师的离去是真的。
航班落在晋江机场,大概是疫情的原因,机场内的面线糊店还没有开门。眼前浮现的是王老师正在讲,当年梨园团赴京演出,谢幕后的夜宵是团里的食堂师傅特意准备的面线糊,北方人不可思议,不知道这桶汤汤水水是什么,竟值当不可或缺似的推出来。他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烟也还没有离手,怎么就不能再吃一碗面线糊了呢?
灵堂设在户外。
大大的LED屏上,是王老师生前的照片,是他的亲属、是他的中学、是海外的南音社、是中国戏剧家协会和厦门大学等等机构发来的唁电,戏友们在朋友圈里寄托哀思的文字,也出现在屏幕上。黑和白,屏幕上只有庄重的黑白两色,唯一的例外,是出现他的作品的节目单时,《枫林晚》《节妇吟》《董生与李氏》……只有戏的色彩,是此时这块屏上允许出现的色彩。
黑和白,所有的花圈只有黑白两色,白的纸花,黑的衬底,挽联则是黑的衬底,白的字。来泉前一晚,已恳请朋友代写挽联,到了现场才看到,灵堂的一侧有张小桌子,挽联一直在写,写秃了笔,写了一整天,哀思的寄托还没有写完……戏曲名家的、知名院团的、学术单位的、同事同学的、戏迷观众的,落在黑纸上的白字,都是心里的铭刻了。
灵堂内,亲属挚爱的花篮是白色的,鲜花忽然显得特别高贵,是的,不是美丽,而是高贵,不是装点,而是庄严的陪伴和送行了。
后来听说,花圈只用黑白、花篮只用白色,都是泉州梨园剧团曾静萍团长的要求。又听说,操持了这个灵堂,泉州的花圈店里,一时再找不到白色的纸花,泉州的鲜花店中,再要寻白色的切花要等空运了。
5月31日晚,泉州的南音社为王老师举办了“三奠酒”,以南音祭奠逝去先人的最高礼仪为他唱南音。当晚7点半,梨园戏剧团为他举办“追思会”。曾静萍团长和王评章先生为首,一袭黑T恤黑裤子的梨园戏人两两排列,列队敬香、鞠躬。
面对王老师的遗像,梨园团的青年演员们一一亮相各自的行当,旦角的十八步科母还是袅袅婷婷,生行抬起腿、打开手里的折扇,还是威风凛凛。古老剧种的程式灌注在年轻的身体里,举手投足,都是人世的风景,纵千年百年,人心又能有多少变化,承继,是对王老师最好的安慰吧?站在一旁角落里的曾团有些出神,她说,从来没想过王老师会在这样的角度、以这样的方式看戏……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想,这怕也是他们最难忘的一场演出吧?
压脚鼓又响起来了,南琶等乐器又弹拨起来了,梨园戏的年轻演员们分列两侧,【巫山云散】【放落珠帘】的梨园戏曲牌吟唱起来了,王老师创作的剧目中的曲牌吟唱起来了。忽闻身后也有歌唱,转身一看,是梨园戏的前辈蔡娅治奶奶在唱,唱得自然,不用后辈们招呼,唱得自在,不在乎身边的观众。这是唱给还没有走远的“王先”的,非若此,何以为一生挚爱梨园戏的“王先”送行?
演员们的眼睛红肿了,他们忆起了什么?也许,根本什么都不用想,站在这里唱,已经心痛不已了。
事后,听闻王老师生前合作过的作曲家杨双智先生讲,早在上世纪70年代他和王老师在德化一起被抽调进创作组时,王老师就能背诵传统戏《冷山记》中的曲词。他那时背的,那一晚,也唱了……
王老师的灵堂两侧,悬挂他的好友、书法家林剑朴先生手书的挽联:“怀抱珠玉矢志传统梨园戏歌哭五十载 情系苍生妙传幽微戏苑词曲第一家”。王老师中风后,右手不能再写毛笔字,每年元宵他新撰的对联,都是由剑朴先生挥毫。这一次,剑朴先生为他写的,是挽联了……
原泉州木偶团团长、剧作家王景贤先生的挽联是“戏留梨园晚辈幸甚 魂归大宋先生快哉”,是王老师的知音;王老师的老同学张奕舟先生泣书“斯人西去千秋事 从此嬉闹无对手”,字似童体,情乃真情。
灵棚一侧,还有悼念者当场挥毫。用传统的方式哀悼传统的捍卫者,大概也只能和只会发生在刺桐城。
当夜,外地远道而来的戏迷们陪伴了王老师很久。他们说,每次来泉州看戏,王老师散戏都请大家宵夜,他们说,王老师喜欢热闹喜欢嬉笑,他们要留下来,过了子夜给王先倒上一杯酒,他们要像王先那样讲讲笑话,免得王先寂寞。王先以往招待大家的习惯,成了大家惜别王先的仪式。他们没说的是,不留在这里,不聚成一伙,独自时,会忍不住落泪。
灵前,烟是少不了要敬的,再给王老师盛一碗面线糊吧。
2020年6月6日 补记
三
别后
梅雨季到了。
和梅雨一起落下的,还有各种媒体上不断刊载出的纪念王仁杰老师的文章,新写就的和往日里的。对他“返本开新”的理念,他于梨园戏的意义,他的文人气质,不吝赞美的同时,唏嘘感叹,他真的是最后一位戏曲界的古典诗人了。
雨天,重新又翻看了一遍越剧《唐琬》和《柳永》。
《唐琬》古典。全剧写了唐琬和陆游被拆散后的一场离别,写了唐琬得知路由另娶后自己主张的再嫁,写了唐琬的新婚之夜和唐琬痛苦的幻象——陆游的新婚之夜,写了若干年后唐琬与陆游的沈园重逢,古典的,不仅是有别于通常越剧的唱词,而是全剧的旨趣。舍弃破坏者的出现,所有的情节以最简洁的方式交代,留下大量的篇幅探幽人物的内心。
《柳永》更古典。柳词似笔墨,每一场戏都是笔墨落在水中、落在纸上的一次晕染,是一阙柳词的扩张和弥散,强调的是意境,而非剧情。熟悉王仁杰老师的,都知晓他是“宋粉”,于他而言,柳词怎么能动?能吟唱一番梦回大宋,已是福分不浅。
从《诗经》开始,“赋比兴”的方式奠定了中国诗歌和中国情调。漫长地向戏曲地演进过程中,渐渐地,情节成了“赋”,剧作家在意的是由赋而起的“比”和“兴”。
所谓的戏剧性的人物关系和矛盾冲突,都不过是个前提和由头,主体是“诗”,是复杂的心情。
长河般的中国戏曲中,一直花开两朵,一枝是南宋戏文和近代的花部,俚俗,热闹,情节性强,另一枝开在文人的砚田,从《汉宫秋》《梧桐雨》到《牡丹亭》,景语皆情语,写满绵绵密密的心事。从这条脉络讲,轻大起大落的情节而重可堪玩味的心情,王仁杰老师是“古典”的。
然而,古典的也是寂寞的吧?
《唐琬》和《刘永》从这剧本写就到演出,一直有点“冷”,在业内,唐琬或柳永的选材本身不大可能热,而疯狂的越剧戏迷们,因为没有看到她们所爱的演员饰演的是她们预期中的角色,甚至出言不逊。王老师生前谈及这两个戏时,难免也流露出些许无奈。
无奈的,是唐琬,是柳永,是“错错错”“莫莫莫”的痛苦和遗憾,是月下花前奉旨填词的落寞文心。无奈的,是“古典诗人”进入一个近现代的剧种时,“古典”的无措和“诗人”的尴尬。
当唐琬的悲剧不再是一个通俗的恶婆婆拆散好姻缘的故事,而是超脱于世俗婚姻层面,寻寻觅觅灵魂的相契,她的失落有几多共鸣?当柳永在莺莺燕燕的包围中晏睡起来,有水井处,皆歌柳词了,他还心心念念一份功名,终老在有名无权的小小六品官位上,他的纠结能唤起多少知音?《唐琬》和《柳永》,与梨园戏《陈仲子》一样,也许都包含了更多的夫子自道和无尽诘问,也都遇“冷”。
“冷”,是在当下的古典诗人的代价和境遇。福建的剧作家们戏称王仁杰老师于其他剧种的创作都是“梨园戏体”,姑且不论梨园戏自身的不同流派和来路,也不比较王氏新编梨园戏与传统梨园戏的区别,“梨园戏体”是个代称,意味着回归古典的旨趣,“怠慢”情节而“耽溺”情蕴,在板腔体唱词中化用曲牌体曲文,以畸零的心态写作畸零人。放在戏曲史中,“梨园戏体”曾是主体,而今,是个余数。
每次去泉州,都想请教王老师,梨园戏自可“返本开新”,有“本”可返有“新”可开,于近现代晚近形成的剧种呢?清中期的花雅之争以后,花部一直强势,而今,戏曲整体式微,花部雅化是不是一条出路?
可惜,再也没有求教的机会了。
2020年6月12日 重读笔记
又及:
6月14日晚,朋友圈里看到一张图片,梨园团的舞台天幕上,是王仁杰老师大大的侧面头像,所有演员面向他鞠躬谢幕。当晚,演出的是《董生与李氏》。
曾团曾说,王老师住院之后,团里安排了6月的非遗月演出。原打算在他身体好转后,周六偷偷从医院接出来回团里看戏,没想到,戏还是要演,却成了纪念。
永远的王先
乐上山明 2024年第24期
三别王先
作者|郭晨子
摄影|元未
编辑|锦年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