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身天地成孤注,满目河山寄一舟。
1.
癸卯岁尾,相逢温州。泉州的梨园戏北上,我从苏州南下。
苏州出发的高铁,一路上山水交替,过了金华和丽水后飞车东折,最后傍着瓯江到了温州,走了一个“L线”。终点温州是宋元南戏的渊薮,而起点苏州则是南戏之后,标志了中国戏剧艺术达到顶峰的昆曲诞生地。这个“L线”恰好也是明清以来中国戏曲声腔发展的一条文化分界线。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L线”的东侧是曲牌体南戏的留泽所在,苏州的昆山腔迤逦而下,余姚海盐义乌诸腔均诞生在这块土地上,并依次风靡于外。“L线”往西,对应了当下的安徽湖北南部和湖南江西北部,则是中国戏曲从曲牌体过渡到板腔体的重要发祥地。板腔体声腔成熟后又穿回“L线”向东,逐渐改造了南戏声腔的表演风格,成就了当下浙江丰富的戏曲生态。
目前号称的浙江八大高腔应该就是南戏曲牌体诸声腔在其故乡的辗转遗孑了,它们各自结合了板腔体范畴的徽调、滩簧和梆子,形成了现在蔚为可观的浙江地方剧种。大如绍剧婺剧、瓯剧,小如和剧、醒感戏等。虽然从它们身上的宋元南戏遗痕了了,但也足够琳琅满目,屈指算来,也已承载了几百年的乡关人情。
这根“L线”的底下一横界开了闽浙两省。古早,南戏正是从温州穿过这一横线入闽入粤。南戏入闽后形成了兴化腔和泉腔,千百年来延迭至今,分别以莆仙戏和梨园戏传世。或因地处山海之远,或因未受板腔体声腔回流影响,相比南戏的浙江故乡,莆仙戏和梨园戏保留了更多的南戏特征,成为南戏在当代仅有的两个直系子孙。但尽管梨园戏和莆仙戏的表演本体是丰富的,对于习惯了板腔体声腔的中国绝大多数戏曲文化流行地区,包括南戏故地温州在内,梨园戏和莆仙戏则是两个古老而陌生的剧种了。
2.
是以,梨园戏北上南戏的发源地温州演出,可以认为是是一桩意义深远的文化事件了。此番共有两出戏:《朱文》和《御碑亭》。前者是南戏《朱文鬼赠太平钱》传承至今的唯一活态剧目,后者则是由曾静萍领衔、享有广泛赞誉的新编梨园戏剧目。
《朱文》被誉为最早的“人鬼情未了”,是荒诞而浪漫的。人生多少失意都统统投射在剧中一粒金的冤死和书生的落拓上。从落魄到转运,其间往往有各种不能逾越的鸿沟,好比剧中的阴阳之隔、生死之限。然而这条鸿沟先被南戏后被梨园戏以完美的结局填平了,这不正是每一个人都需要的精神安慰吗?
《御碑亭》则是借古剧的题材照写现实的荆棘。网络发达和交通便利为现代人的人际关系提供了远远超越过去的无限可能性,可此背景之下,能够真正为感情契约背书的是什么?感情的信用又基于什么?恰恰依旧是人类固有的,却在资本时代又无法用货币量化的人性。这出戏里暗含的这种变与不变的关系也正是这个现实世界刻下最需要的人文安慰。
《御碑亭》的文本和舞美都设计了一个大雨的背景,先是野外荒亭的雨声,应照了陌路人间的心情起伏;后是女主角孤居窗外的雨声,应照了人心最底层的孤独感;再后来导演索性让舞台拟声走到台前,用一束追光打在一个装满豆子的闽南大竹匾上,竹匾轻摇,从雨声绵绵化成人心淅沥,把现实世界包含的种种无奈层层推入座下观众的内心,令其与舞台、与剧情、与梨园戏的身段姿态,眉目婉转一同俯仰。
3.
《御碑亭》终场时,荒亭野外,雨声再起;场外整个温州城则为十几年难见的飘然大雪所笼罩。剧场收光,在《再回首》的歌声里,演出落幕而观者心如潮涌。场外白雪皑皑,笼住了瓯江,也笼住了温州城里仅存的南戏遗迹——江心屿上的王十朋读书台。
雪笼江心屿
民间的王十朋因《荆钗记》名,宋元南戏因《荆钗记》名,温州因宋元南戏名。而今的温州,站在瓯江南岸远眺江心屿,江海相接之处依旧有落落古风,但站在江心屿回看当下的温州,旧城早已漫漶不彰。时代变迁,城市不会停滞不前,但时空的流播不应该彻底冲刷掉历史人文的印记,不应该让人伦情感的载体,如文学戏剧建筑信仰做无来无去的改弦易辙。
王十朋读书台
这是不是梨园戏“回”到温州的意义所在呢?
雪中游温州江心屿
瓯水西来东海开
天遗独屿共徘徊
慈潮渡冕衣冠在
梅溪传声戏曲哀
一意孤臣舟寄命
对峰双塔影皴苔
江心寺待天涯客
风雪中怀玳瑁杯
注:三四五句依次用宋高宗驻跸典 王十朋读书典和文天祥抗蒙典 都与温州江心屿相关。
4.
当南戏遗脉回到早已不知南戏为何物的故乡,是怀远?是反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故乡是他乡,相逢不相识,固然令人感慨,但物是人非,似也不必勉强。戏内戏外,莫不如此。
但无论以何种声腔何种排场表现于舞台,无论是否是南戏直接的子孙,无论是曲牌体还是板腔体,绵延了千百年的中国戏曲如果想继续走下去,就永远要担荷起一种精神责任,即从其基因中来的人文安慰功能。
所以梨园戏来温州,既可以“怀远”,也可以“反哺”。怀远则溯怀南戏从诞生之初的“满村争唱蔡中郎”到梨园戏保留下的《蔡伯喈》残本,溯怀南戏的《朱文鬼赠太平钱》到梨园戏保留下的《朱文》残本。反哺则可用新时代创作的《董生与李氏》《御碑亭》等来分享在当下全球化经济背景下,如何来重新认识地域性人文所独有的精神协调功能。
返程。逆着来时的“L线”,从横线的濒海之东向西,再北折走竖线回到苏州,一路上带着一古一今两出梨园戏的温存,脑中把南戏的渊薮之地回看了一遍,再得其深深的安慰。目中则见窗外大大小小的江河蜿蜒于山岭阡陌之间,从近到远,串起一个个市镇乡村。
可以想象还在不算多久的百余年前,大大小小的三合或四合戏班提笼挑担,水陆并行,在这山水之间日夜穿行,赶赴一个又一个的台口。用戏文来安慰生命,聚拢乡情,那曾经是中国戏剧绵延千百年固有的田园生态。
车轮滚滚,景物依依,《御碑亭》谢幕时的歌声飘出剧场,回荡在南戏故土的上空——
(胡歌、唐嫣 演唱)
相关
青州|青眼相看|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