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傅雷家书》说起 | 小剧场川剧《离恨天·审》观后即感
文摘
曲艺
2023-12-17 22:02
上海
申贵生(王裕仁)vs王志贞(李玲琳)
王魁(王耀超)vs焦桂英(李玲琳)
姚安(邓方圆)vs张氏(李玲琳)
成都市川剧院的《离恨天·审》是2023上海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的揭幕演出之一,于12月16日晚于上海长江剧场红匣子上演。这部“三个渣男一台戏”的主创班底全由“95”后组成——编剧、导演、主演王裕仁,领衔主演李玲琳,副导演、主演邓方园,主演王耀超,在采访中说:他们“愿做一部更老派的新戏,更川剧的川剧”,希望能够站在川剧先辈巨人的肩膀上,眺望更远的未来。(花絮见上篇:氍毹总有少年来)
此番冒着泼天的大寒去上海看川剧,一则是会友,二则的确很想看看川剧骨子戏的戏胆,哪怕就是片段。归程回想,还真就记住了不少:《上游庵》里申贵生在茶碗里照到自己骷髅病容的惊惧;《焚香记》里王魁在犹疑不决要不要入赘相府时和象征了富贵荣华的太师椅之间的表演关系;《双魂报》里姚安杀妻时凶残内心和虚善表情之间的转化......... 这些细节有那样深长的意蕴,且独属于川剧这个剧种,令我一直反复咀嚼到家。回到家连夜找出来《傅雷家书》,里头一封写给游学在波兰的傅聪的家书里,提到过傅雷夫妇对川剧的看法。这封信写于1954年,执笔是傅聪的母亲、傅雷的妻子朱梅馥女士:“.......川剧在沪公演,招待文艺界时送来一张票子,我就去看了,看后很满意。爸爸(指傅雷)很想去观摩一下。到上星期公开售票,要排队购票,我赶着去买票,一看一条一字长蛇阵,只好望洋兴叹,就回家,总算文联帮忙,由唐弢替我们设法弄了两张........(那天)一共有五处,《秋江》,《赠绨袍》,《五台会兄》,《归舟投江》,《翠香记》。我们看得很有味,做工非常细腻,就是音乐单调,那是不论京昆都有的毛病;还有编剧方面,有些地方不够紧凑,大体上讲,这些地方戏是值得保存的。《秋江》里的老头儿,奇妙无比,《五台会兄》里的杨五郎,唱做都很感人。本来爸爸这几天要写信给你,同你谈谈戏剧问题,尤其看了川剧以后,有许多意见,可惜病了,等他好了会跟你谈的。”作为一个戏曲的爱好者,作为传统川剧的坚实拥趸,这段话留在我脑子里已经三十多年了。我自己无数次地在剧场和屏幕面前用自己的观剧感受印证了这段话,印证了七十年前傅雷夫妇以西方文艺理论家的身份对传统川剧表演魅力的感知,而昨晚这台戏里三个年轻演员对三出川剧骨子老戏回溯式的表演依旧令我着迷,我想也一定会让傅雷夫妇同样为之激动。《傅雷家书》里这段关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川剧来上海演出的记录是有史料价值的。其一是让后人知道从西南到华东,川剧尽管是地方戏,但正是它身后浓墨重彩的地域精神形成了跨越空间距离的审美通感,以至于川剧在五十年代的上海演出,能有“一字长蛇”排队买票的现象出现。那个时代戏曲依旧保留了真正意义上普及审美的戏剧文学功能,延续着“商路即戏路”(注)的戏曲流播方式,戏是贴着人的饮食悲欢来演的。其二是真正的文艺界是对川剧传统深怀感情的,这样的感情是完全出于个体的审美直觉而自发的,是天然的,是饱含了对人类文明的由衷赞叹的,而不是装腔作势的。很可惜在可见的《傅雷家书》里没有如朱梅馥提到的傅雷亲自和傅聪谈川剧,不过傅雷在《家书》里多次提到了京剧和昆剧,提到了几位京昆的名角儿,同样是饱含了文化的感情,希望万里之外学习肖邦的傅聪能够从附属在中国母体文化的戏曲中同样吸收到营养,来滋养傅聪作为艺术家的心灵。当然,昨天去看戏之前我也想过可能会失落的地方。上文提到“商路即戏路”,这句话什么意思?是说戏是跟着社会流动的,戏要满足看戏人的心理需求。这几十年,“商路”大变,“戏路”从跟上到跟不上,已经有很久了。戏曲演员需要回到他们的舞台,需要贴着“商路”流播,于是各个剧种都在寻找各种各样的突破口。如果说这些川剧小朋友的师长辈还仅仅考虑的是在不违背川剧传统舞台逻辑前提下如何寻找表演出新点,这些小朋友面临的挑战就是要不要通过谨慎地小范围地颠覆这个传统舞台逻辑(不是戏胆)而达到吸引新观众的尝试。遗憾的是无论从戏曲/戏剧的文学角度和表演角度,这个尝试还没看到(细节容后讨论)。不过犹可感怀的是,昨晚的“新”不是无知的造魔,而是作为川剧演员的导演编剧导和其他表演功底同样扎实的川剧演员们含着对剧种感情的一次“突围”,是十年前川剧艺术家蓝光临先生喊出“保卫川剧”口号的一个嘹亮回声.......当下距离《傅雷家书》时代不过七十年,七十年在人类文明史上依旧是相对稳态中的一瞬,曾经令傅雷一家流连忘返的川剧已经不能成为当代人的精神安慰了吗?出问题的不是川剧,而是这个时代,是身处这个时代的我们自己吧?放下《傅雷家书》,继续趁着记忆的新鲜在网上找这次演出里有而自己以前没有看过的《上游庵》和《双魂报》。《上游庵》找到了几个版本,很可惜没找到《双魂报》。重点看了《上游庵》里贵生照影的表演,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从真的镜子里看,设计了正看反看的情节。一个是从茶碗里的水中看,则更加巧妙。让人想起了京剧《武家坡》里水盆中映出美人白发的沧桑感叹,类似的表演用在这里,挑起贵生的惊恐,催促了贵生的濒死,是那样的熨帖自然,也应该是傅雷夫妇眼里曾有的川剧特有的“细腻”。此外我在网上《上游庵》版本里还没有看到本剧里贵生临终前吐血的技巧,昨天的演出中,贵生把一口红色粉末用口劲喷出后倒地而亡,那团红粉在散开落下的过程中,透过舞台大灯的照射发生了物理上的“漫射”,产生了一个不属于传统川剧的舞台冲击力,耳朵里急促的川剧打击乐,眼睛里是一团红粉在空中一角缓慢的聚散升降,我在其中略有出戏的恍惚,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文化惯性的沉沦,也仿佛看到了一点文化升腾的迹象。最后,我想给昨晚的几位川剧小朋友一点建议:我欣赏你们对传统老戏表演的继承,我鼓励你们为川剧“突围”的勇气,但我更希望在这个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将来可以有四川地域文化更深刻地理解,或对创作不无助益。这里两个人可以多了解,一位是李劼人先生,他的几部小说和大量的随笔书信都是川中生民的精神写照。另一位是四川地方史研究学者王笛先生,他的几本关于四川特别是成都的社会学研究著作很好读,也应该能帮助大家进一步理解那个曾经孕育了灿烂传统川剧的真实社会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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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文字作者|青州
摄影、编辑|元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