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前、身后、正面、侧面,全都立着大块的显示屏,显示屏上的数字、符号、中文和英文字符把整个演出空间包裹起来。右侧立着一人,着黑灰色中式衣裤,戴白色面具,是需要被上传各种数据的AI人。
乐队就位,“连里咯”唱起来,五娘上台款款而行。台上只有套了大红椅裙的梨园戏标志性长凳和一个梳妆台,投屏也只是干干净净一片白色,映五娘的影,《大闷》还是《大闷》,传统经典的梨园戏折子戏。AI人一直在,“情感数据”缺失的他似乎要弄明白五娘的相思之苦彻夜难眠,待他走到乐队前,他模仿演奏压脚鼓、南琶和洞箫的动作,而五娘推窗望月时,他也学着比划开窗、关窗的程式动作。有他在,台上的《大闷》又不是、不只是《大闷》了,成了本雅明意义上的“引文”。本雅明曾说,他想写一本全部由“引文”构成的书,引文皆有出处,但“引文书”的“引文”都不是原来的意思了,“引文”陌生化了。“赛博朋克”空间里的《大闷》陌生化了,五娘和她的思念陌生化了,梨园戏也陌生化了。原本,梨园戏是陌生的。闽南方言陌生,剧种800年的悠远历史陌生,迥异于京昆表演程式的十八步科母陌生,各行当的造型和演剧风格陌生,伴奏乐器中的压脚鼓、南琶等陌生,承继自宋元南戏的生命情调也陌生。但,每次看梨园戏时的惊喜中,似乎消除了陌生,或者自以为不陌生了,非但不陌生,还欣欣然,还以为真的懂得了梨园戏。赛博朋克的空间营造里,AI人看似向导般的引领,实则拆解着梨园戏,拆解着《大闷》。五娘的一招一式来自哪里,日复一日习练,完全进入一代代演员肌肉记忆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对演员(而不是对角色)的生命个体而言,意味着什么?台上的曼妙身姿是五娘的,是当下的五娘的扮演者的,是之前的和以后的每一具饰演五娘的肉身的,梨园戏对一代代从事梨园戏的演员的雕刻,时光漫漫,难以刻度了。偏偏,这难以刻度的时光漫漫于当下是隔绝的,是断裂的,是脆弱的,戏里戏外,台上台下,何以自处?AI人一次次打断了五娘的哀叹,一次次的间离后,五娘的那个夜晚是进不去了,她的对月无眠、肝肠寸断不是要看客们共鸣的,像是博物馆里的一块古玉,温润着,够了。只要投注欣赏的目光,受到润泽的时候也润泽它,也够了。终于,AI人披着陈三——五娘日思夜想的情郎的衣服和五娘同在一个演区了。蓝色的褶子披着而不是穿着,谁还真能是陈三呢?谁还能解相思?五娘拿了衣服,收了一个空壳,戏结束了。空的满的,实的虚的,“相思”的意境和内容,于古于今都陌生化了。和既往的戏曲改革的思路不同,《大闷·赛博朋克》制造了一个不一样的解读和感受梨园戏的语境,以《大闷》为引文,保留原貌的同时又消解了。赛博空间于日常是熟悉的,但放大到剧场又承载着《大闷》,也陌生化了。于是,《大闷·赛博朋克》成了观念艺术范畴的作品。踏进观念艺术的怎么会是古老的梨园戏呢?想起蔡国强12月8日在泉州完成的烟花无人机表演《海市蜃楼》。开元寺的东西塔形象以无人机的飞行排列勾勒,坚实的唐塔在夜空中悬浮,东西塔如《大闷》,无人机和烟花似赛博空间和AI人吧?要说明的是,《大闷·赛博朋克》的观后体验并不是传统归于了虚无,而是像张爱玲在1936年出版的《传奇》(增订版)中她自己对炎樱所作的封面设计做出的说明,“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着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氛围。”是的,《大闷·赛博朋克》带给我的不是古典艺术的慰藉,而是种种不安,现当代艺术是不安的,好的艺术,是不安的。更多现场:现场| 【大闷·赛博朋克】·2023上海小戏节之梨园戏《陈三五娘·平行时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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