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莫如不相识 | 试读王仁杰昆剧剧作《琵琶行》里的时间线

文摘   2024-10-03 22:11   上海  

相逢莫如不相识

——试读王仁杰剧作《琵琶行》里的时间线


本期图文 | 元未

 编辑 | 锦年往诗



1.廿五年 


那天上昆《琵琶行》演到《余音》时出现一行字幕:“匆匆廿五载,前度诗人今再来。”以致演出后当朋友们热烈争论时,我却在脑海里不断询问:为何是时隔廿五年呢?


翻开王先的这部剧作,时间是明线,堂堂正正地标注在回目名称之下。概括起来,主要有两个十年和两个三年:琵琶女倩娘从第一回《开篇》入教坊到第二回《泼酒》“明朝车马喧,新人旧客来纷沓。”是十年;再到第三回《商别》门庭冷落嫁作商人妇又十年。《商别》后到第四回与白居易《相逢》是三年,别后倩娘谱就《琵琶行》又三年。却唯独最后两人的重逢却是时隔了廿五年,此为何故?


上海昆剧团《琵琶行》

上海1862时尚艺术中心,2024年9月7日


2.长恨歌


依笔者拙见,答案就在白居易创作《琵琶行》的时间线里。


很多人都知道有一个人物对白居易影响至深,那就是湘灵。两人少年相识,青年离别,一生苦恋而终未能结合。白居易先后为其写了十多首诗,用情之深可见一斑。


从两人相识到写作《长恨歌》,大概是这段感情的“上篇”。


期间他为湘灵写了很多首诗,除了第一首《邻女》外,其他诗篇光看诗名就足见诗人心境:《潜离别》《寄湘灵》《寒闺夜》《长相思》《生离别》《冬至夜怀湘灵》《感秋寄远》《寄远》,无一不是求而不得的思念之痛。写成《长恨歌》后第二年,35岁的白居易终于结婚了,新娘不是湘灵。所以有人说《长恨歌》里的名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也是白居易亲身经历的写照。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白居易《长相思》

那时候的白乐天还心怀祈愿


上海昆剧团《琵琶行》

白居易:黎安 饰


3.琵琶行


白居易创作《琵琶行》的前后,大概是这段感情的“下篇”。


结婚四年后,白居易先后写下《夜雨》和《感镜》,对湘灵的感情逐渐转为念怀。看这些诗,很难想象是出自白乐天之手: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夜雨》


815年,白居易写下《琵琶行》的前一年,就在其被贬江州司马赴任途中,意外与多年未见的湘灵重逢。年已四十的她,仍孑然一身。相见难,别亦难,再见更难。此一别,便是永别。


白居易为此写下《逢旧》一诗:


我梳白发添新恨,

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

少年离别老相逢。


817年,白居易写下《琵琶行》的后一年,他写了《感情》一诗: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

——写的是少年人第一次的离别,永刻于心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写的就是被贬江州司马赴任途中,两人的久别重逢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暗花草死。


据载,白居易53岁那年曾回故地探寻湘灵未得。830年,58岁的白居易写下《偶作寄朗之》,最后一句是: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怕是这段感情的“余音”了。


上海昆剧团《琵琶行》

琵琶女(倩女):沈姐姐 饰


4.痛重逢


白居易在江州司马赴任途中与湘灵久别重逢,距离他们年少初相识整整廿五年。估计这就是王先在《琵琶行》剧作里,安排白居易和倩女时隔廿五年重逢的根由。剧作家在剧本里特地写了“备注”:“此事莫稽古,权当小说家安排”,实则是对两人的一种告慰吧。


剧作时间线的起点是793年,正是这一年,白居易和湘灵第一次别离,他们谁也想不到两人的人生轨迹就此彻底改变。剧作家安排这个时间作为倩女踏入教坊的起点,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呼应和隐喻吧。


从白居易自己的人生时间线展开看,《琵琶行》与《长恨歌》一样,都应有白居易自己的感情浓郁投射。在琵琶女的身上,白居易看到了自己,更看到了湘灵。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平常只解为作者的仕途挫折与琵琶女共情。就在这赴任途中,才和湘灵久别重逢,显然也饱含白居易个人情感经历的共鸣。叠合白乐天多年来为湘灵写下的诗句,“江州司马青衫湿”读来分外令人动容。


回首重读那首《逢旧》:“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我宁愿相逢的时候,你我之前不曾相识该多好啊,这样就不会有你的“减旧容”,不会有我的“添新恨”,更不会有离别。白居易心境如此,彼时仍孑然一身的湘灵更是如此吧。


李白在《三五七言》就里写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相逢何必曾相识”原不止字面的意思呵,这也许只有痛到极点的人才能体悟什么是“相逢莫如不相识”。


当剧作的时间线和白居易自生的时间线一并铺展时,我也终于理解了王先写《琵琶行》的根由。剧作的主角既非倩女也非白居易,实则是湘灵呵——这与王先多部剧作也颇有共通之处。仔细看,从《开篇》到《商别》再到《余音》,处处都潜伏了湘灵的落寞与哀伤。


上海昆剧团《琵琶行》

观众能看到舞台远处的黄浦江岸,当年梨园戏《陈仲子》也曾借用


5.虚实间


王先这部《琵琶行》的时间线可谓虚实相叠:廿五年后的重逢以及故事的起始年,都是以虚代实;两个“十年”和两个“三年”则均为以实代虚。


作品的故事线和情感线同样如此。故事线:故事里的相逢和离别都是实,《余音》里的重逢却是虚,如果理解为主人公的想象或者平行时空的故事同样成立。情感线:琵琶行诗篇里的字字句句都是实,白居易和湘灵的一生情感点点滴滴都似幻。


其实每个人都如汪洋中的一艘船——在记忆的汪洋、情感的汪洋、时间的汪洋……。无论至亲好友,都只是相伴一程而已。是以,诗篇里的浔阳江头是实,更是虚。当年白居易和琵琶女各坐一船萍水相逢,一如当年他和湘灵的重逢复诀别。巧合的是,王先这部剧作也创作于廿五年前的世纪之交,彼时的昆曲甚至都还未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琵琶行》这首诗篇早已经深植于一代代国人记忆,昆曲这些年也渐渐为更多人所知,它们都已融入了人们各自的“汪洋”。当观众们“驾船”在剧院萍水相逢时,诗篇就是码头,昆曲也是码头。所有的码头都是虚幻,但“眼见为虚、情感为实”。曲终人散之后,自有人感叹“相逢何必曾相识”或者“相逢莫如不相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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