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总写下《梅岭三章》的地方,竟同时是《荆钗记》和《牡丹亭》里的重要地点,这背后是奇妙的巧合,还是别有因由?青州老师的《青眼相看》专栏即日起推出《昆曲中的人文地理》系列,《梅岭》为首篇。(编者按)
题图:梅花掩映下的梅岭石碑与梅关 来源:南雄市史志办
很多人都看过昆剧《荆钗记》的《见娘》(传奇本为《见母》),但紧接其后的《梅岭》(传奇本为《赴任》),知者就甚少了。这是一出过场戏,讲王十朋丧妻贬官之后带着母亲远赴潮阳上任,路过大庾岭的经历。原作文本除了少量的对白,音乐上是由五支【朝元歌】组成,描述跋涉之辛苦,登临之意气,并感人世之艰辛以及放逐之无奈。
《六十种曲-荆钗记-赴任》的文本
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戏剧冲突的关目安排是中国传统戏曲继承了古典诗歌中的诗化气质所致。这样的写法除了对于前面情感激烈的折目做一个文本结构上的缓冲之外,也是我们文化中写意精神的一种固有寄托手笔。我们不禁要问,这种戏剧中的写意传统所依托的情感背景又是什么?
在汤显祖为《牡丹亭》全剧所做的《标目》中有一支很有名的《蝶恋花》曲,其中有一句是“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于汤显祖而言,是述说他写作《牡丹亭》这样一部伟大文学作品所经历的“夫子自道”,而落脚在“俊得江山助”五个字上则点破一部《牡丹亭》的生死之情和作者在一生兴衰宦游中所见山川形胜的一一对应关系。我想同样也就是“俊得江山助”这五个字成就了《荆钗记》中《赴任》一折关目的诗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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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何以助?我们不妨来看《赴任》的地理背景。接前面的《见母》,王十朋一家从临安(杭州)动身,要翻过五岭之大庾岭,再去潮阳(潮州)赴任。而大庾岭就是助其戏情诗性的那座江山。从临安到潮阳,一路上山峦起伏,为什么单单大庾岭才是助曲兴之江山?
我们尝试从当代的人文历史地理学来寻找答案。古代没有便利的现代交通工具穿越地理空间,山川形胜成为行政区域划分的天然边界,而依靠车马和步行的旅行驿道也必须就山川的自然地貌而成途径。当行路之人费尽千辛万苦走过一个天险关口,就意味着他离开了一种地域文化形态而进入一种完全不同的新的地域文化形态。这样一来对于古代的文人,随着身体所处的地理环境改变自然而然会引发人生的兴替之叹。
在《荆钗记》故事的南宋背景乃至上溯到盛唐时代,临安所处的长江流域地区和潮阳所处的珠江流域地区被东西横亘的苍茫南岭阻隔,不通舟楫。也就此形成了人文渊薮和荒服远地之间自然和精神的两重隔离。即便到了宋元时代随着海上贸易的兴起,珠江流域逐渐发达富庶,也并没有彻底改变这样的局面。
而唐宋以来,成千上万的士农工商如果要往来岭之南北,只能从西向东依次从因南岭山脉地质构造而形成的五岭间来往。这五岭分别是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和大庾岭,这些山岭之间大多为南北走向或东北-西南走向的山谷,从而形成可以南北交通的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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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历史地理学家韩茂莉在其所著《中国历史地理十五讲》一书中谈及,在南北两宋时期,无论从汴梁还是临安去现在的粤地,走五岭中的大庾岭是最为便捷的:
有了这样一个人文地理背景,中国古代由来已久的贬官文化就势登场。在唐朝则以宋之问贬泷州参军过大庾岭时留下的作品为著,如“登岭恨辞国”,“适蛮悲疾首”,“何日复归来”等等,文字间充满了去国离乡,孤悬在权利中心之外的惆怅。
梅关与古道全景(图片来源:南雄市史志办)
而到了北宋苏东坡遭贬岭南,经过大庾岭时所留下的几首诗作虽然没有如唐人一味作悲苦状,而一旦登岭,看到脚底下这座分割了权力,政治,文化和人情的大山,情感充沛的诗人是不会抑制其内心的起伏,而必将之付与笔端。他在遭贬过岭时一洗唐人的惆怅哀伤,以其透达的天性消解人生的蹉跎(《过大庾岭》)。而七年之后遇赦返回北方,再一次登岭的时候口占一绝,却看不出丝毫的欣喜,只留下从山岭而下俯瞰南北山麓的苍茫,以此来抒发自己对人生沉浮的感叹。(《赠岭上老人》)
南宋的确有王十朋其人,在临安中举后曾经远赴泉州做官,而泉州之于临安并没有大庾岭这样险要的天然地理阻隔,现实中的王十朋更没有如《荆钗记》中遭贬丧妻后赴任的戏剧情节。但《荆钗记》的作者深昧从宋之问苏东坡等传统文人身上一脉而下的这种人文地理情绪,所以在写《荆钗记》传奇时,水到渠成把这样一种情感自然而然移植在剧中的王十朋身上(把泉州改成了潮阳)。
梅关关额、梅岭石碑(来源:网络)
大庾岭自宋以后岭上遍植梅花,所以岭成梅岭,而连接赣粤的关口就叫做梅关,两个名字至今都有关额和石碑留在大庾岭上。所以《荆钗记》中的《赴任》搬上舞台后,剧名改作《梅岭》,直接以地名命名,更加点题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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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对《梅岭》这折戏的文本回溯,而这样一出没有故事情节没有戏剧冲突的戏如何呈现在舞台又是一个思考所在。
传统昆曲有一些类似的剧目,如《寻梦》《拾叫》《夜奔》等等,算是单纯的情绪抒情,但这些剧目毕竟在舞台上还有一个可以具象化的人的对象虚空存在着,可以作为角色的心理凭借而助其歌舞。《梅岭》这种剧情上无凭的抒情又如何能做到?
检索康乾时期的昆曲演出剧本集《缀白裘》尚无《梅岭》,而到了民国的苏州昆曲传字辈艺人时代,其剧目清单中此戏赫然在列,这期间的从无到有从案头到舞台经历里怎样过程已经茫不可考。
目前舞台的记录只有八十年代苏州昆剧团留下的一个录像,表演时间前后一刻钟,远比一般意义的昆曲折子戏时长要短。原著的五支【朝元歌】保留了三支,而且全部以昆曲中的同场曲形式演唱。这样一来全场主配角加起来最多时有近二十人的舞台能够载歌载舞,就此形成了一种流动有序的调度。
短短十几分钟内,从岭北到岭南再到潮阳,空间的转换极其从容,把古人旅行始于鸡毛客店的跋涉之苦和主角上山后的登临气度渲染地淋漓尽致。这样高明的的排场手法在传统昆曲舞台中也并不多见,洵为垂典。也幸亏三四十年前的能够留下这样一个录像,否则单凭文本的记载甚至艺人的口述,都无法体会其中的真正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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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笔至此,突然有两个字跳进了我的脑子——“梅关”,多么熟悉的一个昆曲符号!我是在哪出昆曲里遇到过这两个字?想起来了,是《牡丹亭》的《游园》。杜丽娘出场后念的引子里有“望断梅关”四个字。这个时候的杜丽娘就在他父亲南安府衙中,南安在哪里?宋朝的南安就在梅岭岭北,现在的江西大余县。想到这里内心实在太兴奋了,这是巧合吗?如果是也只能说是一种文学地理上的“巧合”吧。
汤显祖的《牡丹亭》并不是凭空新造,文学史上已经确定了传奇《牡丹亭》本于宋朝话本《牡丹亭杜丽娘慕色还魂》。这个宋朝话本讲述杜、柳两家官员相继在同一地为官,杜女慕色身亡后,被柳生发坟而回生,终成眷属。这个故事结构了后来传奇《牡丹亭》的基本关目,汤显祖再把其渲染成一个浪漫的突破个性束缚和阶级束缚的爱情故事。
梅关、大余、南雄(来源:网络)
话本中的官衙在梅岭岭南,即现在的广东韶关南雄。有趣的是大余和南雄分别是翻越梅岭的南北两个出发点和落脚点。如果说宋话本把故事地点定位在南雄或许没有人文地理的深意,那汤显祖把杜丽娘的出身搬到梅岭北侧,又把柳梦梅的出身远移到现在的广州,就基本可以确定是和他当初被贬广东徐闻,过梅岭时感慨留诗有关系了。
从这首诗里看到《拾画》里的柳梦梅吗?看到《寻梦》里的杜丽娘了吗?明白了为什么汤显祖把杜丽娘的家移过梅岭安顿在南安,让她看得到梅关,但看不到柳梦梅,因此只能在梦中相会。而真正要让柳梦梅遇到杜丽娘而终成眷属,必定要让他跋山涉水,越过即是地理意义的也是人文意义的梅岭,款款而来........
到这里我才明白汤显祖在《牡丹亭-标目》中《蝶恋花》里的“俊得江山助”的真正含义!
最后再提一笔。历史上真正被贬官到潮阳的是唐朝韩愈,在他离开了长安所在的关中后,遇到的第一个地理形胜就是翻越秦岭的蓝关,后人从他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七律诗中演绎了从宋元绵延而下的“蓝关戏”,流传到近代。
至今,在京剧汉剧川剧潮剧等剧种中还保留了《雪拥蓝关》《蓝关雪》或《文公走雪》等内容相近的剧目。京剧前辈周信芳李洪春对剧中唱做的精美大加赞叹。如今的我们已无缘得见全貌,只能从林树森留下的一张唱片里感受到那沉浸在人文地理中的情感传统。
就让本文收束在这苍凉而深远的意境中吧。
青眼相看
乐上山明 2023年第48期
俊得江山助|昆曲中的人文地理之《梅岭》
本期作者|青州
编辑|元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