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出来的东西,永远笔挺”
文革前,我曾经看过刘先生的《下山》。当时,我刚进大学,他刚进上海青年京昆剧团。五十年后,我们又在《说戏》工程中相遇,其中真可能有些异数。
刘先生的舞台人物形象鲜明,舞台下他本人也性格异特。
这几天,经常在我脑海中的,不是他的那些舞台人物,更多的是参与着《说戏》工程的刘异龙,是刘先生自己。刘异龙先生,还活着,正活在我眼前。
刘异龙先生是很迟才来到《说戏》工程的。当时工程已进行了一年半,完成了约三分之二。他,终于来了。按照一个月前的通知和这一个月来的备课,那天,2011年6月1日下午,他说《下山》。在摄影机前,他一身新装,正襟危坐。开镜后,他沉默了二分钟,开了第一腔:“今天,我说的是《活捉》”。这一声霹雳,把现场所有的人都镇住了。大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傻在那里。犹豫迟疑了几分钟,艺术总监终于站了起来,大声叫停,并大步走上讲台......。几经熙攘,大家重新各就各位。
刘异龙先生其实是辩之有“理”的,他很希望利用这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能在《说戏》中详细阐释他投入在《活捉》中的毕生心血。刘异龙先生其实也是通情达理的,他明白《说 活捉》在几个月前已由他人完成,况且,这样一个大型的工程一切都应该有规有矩。最终,他同意遵照计划,今天仍然说《下山》。重新开镜后,刘先生精神饱满,卯足了劲,把一折十来分钟的小戏《下山》,一气呵成说足了二个多小时。结束后,艺术总监则立即当断则断,当众宣布《说戏》工程作一次唯一的破例,特别为刘老师加开一堂,由他再说《活捉》。第二天,工作室调拨资金,调动人员,调整时间,调度场地。二天后,6月3日深夜,大家加班加点,刘先生重登讲台,也来说《活捉》。
《说戏》,是由全国二十多位老艺术家共同参与,以“一人一说,一戏一题”的形式推进的。但其中的《说 活捉》却出现了二次。有读者早有疑惑,《说戏》究竟是109折,还是110讲?今天,我讲出这个“一戏两说”的故事,这甚至是绝大多数参与《说戏》的其他老师都不知道的秘密。
这里,必须增加几句“画外音”。《说戏》工程是2010年1月5日下午由少奎先生《说 刀会》拔的头筹。而后,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中,惟《说 活捉》却迟迟未能开镜。我们也曾请林继凡先生担纲这个课题。但他谢绝了:“这是刘异龙老师的戏”。但凡工程总要有结束,九个月后,继凡先生终肯勉为其难。那天,继凡先生开镜第一句就开宗明义:“现在舞台上的《活捉》,基本上都是按我师哥刘异龙老师的路子。我现在演的这出戏,也是向师哥学习的”。然后,每每说到某处某处,他在镜头前又再三说明这是刘异龙的创作。继凡先生,不窃他人之功为己有,戏德可嘉。后来,我把继凡在《说 活捉》时的屡屡说明,告诉了异龙。他当时久久凝视着我,难得的安静,不辩驳。这是我和他两位老人的促膝私谈,我感到,我的话他信了,一个长期的心结应该是解开了。亲也《活捉》,敬也《活捉》,都在一念之间。
刘异龙先生对工作是非常认真的。他在《说戏》中有三讲。他的《说 下山》,《说 借茶》,《说 活捉》,都是很系统,很详尽,很完整的。那年5月他在完成香港中文大学的讲座后,特意让我陪他去大学附近的英国马莎百货公司,反复挑选了价格不菲的二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认真为月底去苏州“说戏”作好准备。现在,他的这几件新衣服和他一起,永远留在了《说戏》的视频中。2014年9月2日,大家选择了在昆曲传习所举行《说戏》出版的赠送仪式,很具象征意义。当时,放映了一段《说 下山》,大家看了都很兴奋。刘先生更高兴,也很自豪:“我刘异龙拿出来的东西,永远笔挺笔挺,不会坍台的”。
在那次香港中文大学讲座的答问环节,我向他提出了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昆剧中,通常,丑为可爱的正面人物,副则是可憎的反派,但为什么《十五贯》中的娄阿鼠却为丑而不属副?第二个问题是,昆剧中,张文远与西门庆都是勾引人妻的文人,但为什么二人的表演程式却有很多很大的不同?关于这二个问题,我们每次见面,他都要补充一些新的想法。他,一直在思考。
刘异龙先生的一生,勤于思考,乐于思考,勤于发现,乐于发现。这是他能成功创作各种各样鲜明人物的原因,这也是他的异数。他的戏路极宽,人物跨度极大,但又拿捏得极准。小本无的活泼,老苍头的谨慎,姜诗的迂腐,文远的可恼,醉皂的可爱,娄阿鼠的可恶,高力士的可怜,西门庆的可憎,皆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他的很多人物并非仅“有喜剧这根弦”。这些人物悲喜交错,百般交杂,往往喜怒哀乐兼而有之,集可爱可亲可怜可恼于一身。
这样的成果,难传承,修行唯有在自身。他的作品很有文人的意韵,不是勾栏货。我唯一不敢苟同的是他自己很得意的“躺尸”,其似乎有悖于文人作品的儒雅本色,而更近乎于市井。当然了,如果强辩那是昆曲舞台上例外的“异物”,所以用昆曲艺术例外的“异式”来呈现,我也可姑且受之。何谓例外?下不为例?
刘异龙先生的一生,可能真有异数。他1954年进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训练班,工生行,却一直学无所成,一年后转入了丑副。却不料,从此在中国昆坛的丑行中跑出了一匹千里马。这实在是“一切皆在冥冥中”。他们的传字辈老师,虽然幕前的亮点不多,但幕后的贡献却不少。慧眼识异龙,就是这几位伯乐的功力。
《大师说戏》共有四生九旦三净五末七丑。那些年,这些老人家因年近黄昏而走下了舞台。没有了欢呼,没有了掌声,没有了鲜花,又回到了成名前的那个安静的环境。他们耐得寂寞,开始冷静思考自己一生中的那些拿手作品。他们其实又有些耐不住,在夕阳下,聚在了一起,而竟然造就了一部《昆曲百种 大师说戏》。他们是在“时不可失”的年代,完成了“机不再来”的历史使命。这,就是中国文人和他们的昆曲命有异数和运气。
2011年11月大师说戏竣工合影
《说戏》收官的那天,恰“小雪”。秋已远去,冬正渐来。在而后的十来个寒冬中,陆陆续续地,走了一人又一人,至今已经走了六人,其中走得最多的是丑,七丑中就走了继荪、继信、世瑶、异龙四丑。所以,这一次,他的走,令我特别伤感,我突然间感到很凄凉,很凄凉,很凄凉。但奈何?
正如一位小妹妹所言,几位老人家都去了那答儿。
好在他们留下了要说的,好在他们的昆曲还在。
阿龙兄,走好啦!听到吗,听到吗?
悼刘异龙先生。
叶肇鑫
2023年12月19日 挽
挽昆曲艺术家刘异龙老师
(作者:青州)
追忆
乐上山明 2023年第53期
“我拿出来的东西,永远笔挺”|追忆刘异龙先生
本期文字作者|叶肇鑫
摄影、编辑|元未
资料|亚男 大师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