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见文末)川剧有丑戏,名《拿虎》,不见其他剧种。川剧名丑任庭芳先生的版本,出奇的有趣。汉字里的“拿”,上合下手,单从字形上看就有一种天网恢恢,无可逃脱的意思。老戏里面县官老爷要抓捕犯人,会扔下一个签子。差役拿了签子,奉命去抓人,行话叫“拿人”。传统京剧的公案戏里有“八大拿”,就是这个意思。《拿虎》之“拿”就是这个“拿”,差别只是人和虎。有人不经要问,《拿虎》是不是就是《打虎》?非也。虎能打,也能捕。前者以力,后者以技,可打也好捕也罢,古代的打虎捕虎和现在的保虎养虎没有本质区别,因为人类并非以虎为天敌,无论打捕还是保养,只是需要人和虎有一个合理界限。而川剧《拿虎》的拿,是把虎当成罪犯的拟人化。但虎毕竟是虎,它吃人也罢,吓人也罢,皆由本能,它又哪里知道在何处开罪于人类而欲被人类所“拿”。所以锣鼓未敲,大幕未开,单单一个“拿”字,就已经透出了川剧谐趣的天性。什么行当适合去“拿”?正生显得拘束,花脸流于鲁莽。要演活这个“拿”字,非丑莫办。因为丑之屈伸是灵活的,他是千万升斗小民的缩影,他能感知大千世界的冷暖辛酸,又是炎凉世界中清醒的观察者,他还能领悟天地间最本质的人情世故。且《拿虎》中的丑是旧时代的“吏”,是聚集了传统社会浓重的下层生活色彩的小人物形象,且其介于官民之间,仰于官而俯于民,既是官的奴才又是民的主人。这样的人格定位造成了他们两面人的性格,切切换自如,这也只有丑最能胜任。“拿”往往是有“油水”的。当官老爷派下事,这些老于世故的“六道门”(因古代官衙的六个机构而名)会据其油水多寡而挑肥拣瘦,最有趣的形象莫过京剧《玉堂春》中的崇公道。只有派下去“拿虎”,非但没有点滴油水,还有性命之忧,是一桩绝对要赔的“买卖”。但上命难违,为了壮胆,小吏先把自己用酒灌醉。喝得晕晕乎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的小吏抱着酒桶,背着灯笼,腰插签子,手拿绳子,一副去老百姓家催租讨税的打扮,他就敢上山“拿”虎了。要知道打虎的武松手里还有根哨棒防身。而拿虎小吏何以如此胆大?要怪就怪上场之前的“那顿酒”,喝迷糊了小吏,也喝迷糊了县太爷,更喝迷糊了世间人心,连还没有上台的老虎也都跟着喝迷糊了。迷天糊地,一出荒诞好戏就此开始。荒诞一:派个小吏去拿虎。闻说有猛虎伤人,县官老爷募来抓老虎的大笔开销,钱去哪里了不问自知,最后只派了一个小吏进山,举了老爷的签子去“拿”虎。大约老爷自重堂威,觉得老虎同小民一样,见官先有三分怕,会不打自招乖乖俯首就擒吧。面对不肯从命的小吏,老爷软硬兼施。“软”的说武松武二郎能打虎,名唤伍三的小吏自然不在话下。小吏刚要辩解“伍”三和“武”二隔了好几座山头,老爷立马祭出“硬”的水火无情棍作势要打。小吏无奈屈从。荒诞二:竟拿神仙来出气。靠酒壮胆进山拿虎的小吏,待酒劲下去一点,想起自己是个拖家带口的体制内人员,立马心生怒火。可这团火又能发泄给谁呢?家人?不忍!上司?不敢!老虎?不在!(在就敢吗?)一扭头,看到路边泥塑木雕的土地公公。好了,就把你作出气筒吧!狗日的连自己的一方土地都管不好,放任老虎来惹事,连带老子提了脑袋来“拿”虎,想起来老子就恨不得给你两脚。荒诞三:土地竟是县太爷。就在要踢还没有踢到的时候,土地公公一个转身,一抹脸子变成了县太爷。小吏先是半醒,现在吓到全醒,醒到全身发抖,土地公公跟前的威风一点儿都没有了。小吏心想老子刚才明明是在和土地公公说话,咋个一下子县太爷跟着进山了。他进山来做啥子嘛?肯定不是他自己拿虎,那就是监督老子有没有拿虎。小吏心里骂了县太爷千遍万遍,还是气不过,想放声骂,可又怕县太爷听见,东寻西找,自己钻到一个石头缝缝里,只看见他嘴巴上下动,可听不到半截声,悄无声息地“恨骂”了一顿。等小吏默声“骂”完县太爷,一阵放声大笑,笑到全剧场都能听到,一边笑一边说给世人听,说他骂地多痛快。小吏是痛快了,可县太爷早不晓得跑去哪儿喽。荒诞四:老虎乖乖来作伴。好了好了,土地公公不见了,县太爷也不见了。刚才进山前存下的一点儿酒劲这时候也全被他们折腾完了,这世界眼看又要变清楚了。小吏赶忙拿出酒桶猛灌几口,世界复归混沌,就在这个时候老虎来了。好奇怪呀,这老虎大概真是一个猫咪乖乖,它看到醉醺醺的小吏,一不山啸,二不吃人,一屁股坐下来,和小吏头靠头腿靠腿,就和弟兄手足一样。老虎还向小吏讨酒喝,把剩下的半桶酒都喝光了。太奇怪了,这是县太爷要“拿”的那只虎吗?荒诞五:到底谁在拿谁?老虎太热情了,喝光了小吏的酒,又要和小吏作耍。小吏一不小心发现真的是老虎,酒又被吓醒了,吓得赶紧要逃。老虎只当小吏是玩伴儿,在后面紧紧追赶。可毕竟半桶酒灌下去了,跑着跑着,老虎扑通一下,醉死过去了。小吏一看,大便宜来了!赶紧解下裤带拴了老虎准备回去交差。走几步,一回头发现老虎站起来了,再一看老虎不是别人,就是刚才的县太爷,小吏吓到连忙跪地。走几步,二回头,县太爷又变成了老虎,小吏赶紧站起来拖了就走。走几步,三回头,老虎又变成了县太爷,小吏立马又软下来.......就看这小吏忽儿神气十足,忽儿俯首帖耳,反复交替,酒劲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来去之间,这个迷迷糊糊的荒诞世界谢落了幕。看完任先生的这版《拿虎》,我的直觉这不是纯粹的川剧老戏,应该是依附在川剧老戏上的新作品。后来求证于方家,果然是任先生的机杼独出。其中,最为巧妙的地方是在拿虎过程中加入了土地公公和县太爷两个角色。在这个拿着性命去拿虎的紧要关头,小吏的幻觉中为什么不出现亲人,而出现了土地公公和县太爷?小吏用来壮胆的酒把整个作品及观众带入了荒诞的世界,幻造出一个又可以让他出气但又能辖制着他的双面角色,令他在其中做戏剧的屈伸。舞台极其简练,表演上不需要更多的演员上台,土地公公和县太爷合二为一,恰恰就如角色的一人两面,这样的手法应该是川剧的传统,但又超越了川剧的传统,不得不惊叹这样的神来之笔对于戏剧的文学本体而言是多么的高级。更高级的还在后面。随着老虎入戏,老虎又附体在土地公公和县太爷身上,随之一人三面,观众恍然大悟,从“畜”到“人”到“神”,这个角色三位一体。名义上小吏奉差拿虎,虎却成了人敛财的工具,而受人香火的神又成了人的傀儡。一直到最后揭开谜底,表面看是小吏拿虎,可最终到底是谁拿了谁?谁又被谁所拿?这是任庭芳先生留给川剧和当下的深意所在。青州|青眼相看|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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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文字作者|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