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一个热搜引起了Sir的注意。
#惠英红 中式恐怖#。
一位博主在几年前写的一篇即兴创作,近日突然全网爆火。
故事里的主人公名叫“惠小姐”,文末更直接附上了惠英红的照片。哪知最近帖子被突然挖坟,热度一再攀升,居然舞到了正主面前。印象里最深的一次,还是在前年《咒》出资源时,全网口碑呈现出的两极分化——讨厌的说它“晦气”,后面吵上热搜,一星大军直接把8.2拉到了6.9。喜欢的东西在变,讨厌的东西在变,害怕的东西当然也在变。不知不觉间,我们需要的“中式恐怖”,也正悄悄进入2.0时代。“惠小姐”的故事能够火,足以证明了传统的恐怖元素,仍在商业叙事里占有一席之地。过去,初代的中式恐怖将百姓最深刻的敬畏刻在骨子里。对应的是中国民间对神鬼的迷信,对超现实力量宁可信其有的共识。
从东北的狐黄白柳灰,到南方传闻的茅山术,再到台湾遍地的宫庙。恐怖片黑马《中邪》用伪纪录片的形式讲述了一个跳大神的故事,成为当年FIRST电影节上最受青睐的作品之一。故事最后虽然仍旧回到了唯物主义那一套,但全片也有几幕堪称恐怖——神婆遭到追杀,手指着摄像机背后的黑暗,害怕得牙齿打颤;惠小姐的短篇之所以走红,正是因为它包含的民俗元素太多,太全。其中所涉及的殡葬、宗教等文化,也正是传统恐怖片最吸睛的部分。还是以怪力乱神为题材,但最终又落回人为阴谋的“伪鬼片”——《中邪》表面上是驱邪,但真相是神棍故弄玄虚,吃人血馒头;《咒》里看似纯良的母亲,为了挡灾,居然拿自己的小孩来献祭;
《双瞳》的连环杀人案,实际上是邪教徒为了修炼成仙,草菅人命。
“观音娘娘只点拨这些人死了老婆怎么消怨,克了兄弟怎么避灾”。相比喊打喊杀的封建迷信,真正神憎鬼厌的,却是人性。如果说个体的恶是他人即地狱,主打一个惹不起躲得起。那么比平庸之恶更可怕的,是群体无意识的罪,和时代未开化的腐朽。随着惠小姐前往陈家时,又被二老推向儿子,说拿她来配阴婚;看过《绝叫》的人都知道,这隐喻的是“偷梁换柱”,也就是代孕。被封建礼教压迫的女性,生前讨不到公道,只能在死后聚集怨气,化作厉鬼为自己奔走。有堕女胎的《鬼蜮》、冥婚的《尸忆》《京城八十一号》;被丈夫陷害致死的《山村老尸》、荡妇羞辱,诬陷杀人的《绣花鞋》;被家里人发卖的《鬼新娘》;在文革中被迫害吊死的《黑楼孤魂》……是因为它不仅借了民俗的壳,聊人性的恶,讽刺时代的糟粕。还在恶有恶报的基础上,给了一丝隐藏的温情,讲人与人之间精神救赎的升华。那么近些年可以说是从质量到口碑,从沿海到内地,一视同仁,全方位溃败。前年的《咒》,因为触到了观众的“忌”点,被大面积低分伺候。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批3-4分的比烂选手,在这两年集中爆发。恐怖片所代表的,是从巅峰到低谷,肉眼可见的枯萎与衰亡。院线恐怖片最高票房为2014年的《京城81号》,票房4.12亿;最低票房为2018年的《灵魂契约》,票房273.7万,为前者的0.66%。每年票房前三恐怖片平均数据在三千万到四千万间徘徊,最低为311万(2018年)。因为相比之下,近年来崛起的,反倒是从前为人不齿的网大。根据全网分账票行榜数据,近五年大热的头部电影,不少都包含了悬疑、惊悚以及恐怖的元素。虽说豆瓣评价也不高,但起码维持在五六分的位置,票房更是吊打院线。恐怖片的受众并没有随着电影市场的萎靡,而真正消失。
刨除一大批看不到的题材外,剩下的几个作品,也被放在舆论的火上烤。
1988年,导演牟敦芾拍出《黑太阳731》,上映那会儿正值中日蜜月期。但牟导非但为了还原当年日军对中国人民惨无人道的恶劣行径,特别加大了尺度(比如用真人的尸体等等)。许多中小学更是由校领导组织统一观看,目的是铭记国耻。
许多人还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号,在上映前,选择了大规模抵制和举报。
无论什么样的恐怖题材,唯心也好,唯物也好,甚至主旋律也好。比起恐怖片本身,更令人害怕的,无疑是更加岌岌可危的环境与现状。这则短篇之所以爆火当然有着偶然的因素,比如惠英红转发,比如恐怖片稀缺等等。没错,惠小姐的故事当然拍不出来,但实际上,千千万万的“惠小姐”的故事,已经经由各种手工作业的方式,在网络上流传。用买卖猪肉的形式,表达对高彩礼、卖女儿、父母逼婚等一系列社会和家庭内部向年轻人施压的指责。讲述古往今来被逼嫁,被剥削的一系列女性困境,再用新时代的思维表达反抗。但对一些人来说,真正的灵异,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瞬间。从前,死亡是恐怖片的母题,我们怕鬼,怕死,怕遭报应。我们所避讳的东西,真正不敢直视的东西,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悄悄转变。变成了远超于封建礼教本身,所呈现出来的无法轻易说出口的社会规训。
这也是为什么Sir说现在是恐怖片2.0时代的原因——
而是在2.0时代,所谓恐怖更在于一种“真假难辨”,是表面幸福内心凋零,是说着为你好实则推入火坑,是“善意”的规训,是残忍的保护。
是对假的东西满怀警惕,对真的恐怖浑然不觉的荒谬现状。以前的“恐怖谷”是人们无法识别眼前的拟人生物是否邪恶。
而现在,大概是眼前的幸福世界,变成了实际的时代怪核。你看这些数字,996,007,985,211,208,35,65……和之前的那些666,7月14相比,你又能分得清到底哪个更恐怖一些呢?一对夫妻,两个社畜,三个孩子,四个老人,五千月薪,六个钱包,七天无休,八万首付,九十平方,十分困难;十年寒窗,九年义务,找不到八小时工作制,抛弃七情六欲,为五斗米折腰,四季奔波,三餐辛劳,两张床位,一生潦草。害怕“鬼”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倒像是一种哗众取宠了。说到这里,Sir想起了港剧《金宵大厦》里的一个章节。8岁的东东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可爱的小男孩,但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表面来看,是忍受不了家人的争吵,躲起来,被鸦乌婆(一种妖怪)带走了。
东东的母亲是那种典型的“鸡娃”母亲,当东东想打乒乓球而不想参加培训班时,她会“语重心长”地说,“不要怕辛苦”;当她想让东东领先“人生起跑线”,面试一家名校时,又让东东谎称父亲的职业不是司机,而是老总。当面试名校失败,父母又起争吵时,父亲一把把东东推向了母亲。当“希望”破灭时,便没人在意东东了,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儿子”,是“未来”,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些不断被“数据”化,被“韭菜”化,被“螺丝”化,被其他人格逐渐吞噬的我们,何尝又不是如此呢?相比银幕上的一惊一乍,或许我们其实更担心的,是想要逃出应试教育和苦难美学所造就的规则怪谈,却终究回天无力。即便我们明知道它不可能在大银幕被看见,也依然会用“手抄报”的形式,“口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