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 第四部 小小鬼队员 第六章 洗澡风波
一
这几天,家里的白猪躲在猪圈里不出来,上吐下泻,什么东西都不吃。母亲抱些干草絮进窝里,熬一盆苞米面粥哄它吃食,白猪吃上两口,又哼哼着趴在窝里不再动弹。吕大姨夫跳进猪圈摸了摸白猪的脖子,皱起眉头说:
“别瞎忙活,猪感冒了。”
“快养一年了,”母亲着急地说,“偏偏出栏前有病!”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何况猪!”
“那咋办?”
“先吃药看看。”
吕大姨夫找来几片退烧药扒开猪嘴灌进去,还是不见好。眼看着猪瘦削下去,母亲和吕大姨商量,实在不行就送肉联厂处理,免得掉膘。
晚上睡觉前,我身上痒得要命,不知多久没洗澡了。我脱下小背心和裤衩,在衣缝里抓住好几个大肚子小脑袋的虱子。这东西繁衍快,几天不洗澡就遍布周身,放在牙齿下一咬发出嘎嘎巴巴声,内衣内裤里到处血迹斑斑。“别咬了,洗洗澡吧,真让人恶心!”姐姐说。她最怕虱灾泛滥,那就糟了。糖厂大院内没有公共澡堂,家属洗澡必须去市里的浴池。夏天孩子们好对付,去大江或泡子游泳顺便洗洗澡。每逢下雨天更好不过,索性站在大雨里,洗个天然的淋浴。冬天不好对付了,没地方洗澡,棉衣棉裤里尽是虱子。工人们不用去市里,一年到头可以在制糖车间的澡堂洗澡,那澡堂在警卫室旁,有值班人员看着不让小孩儿进。春节前后倒是例外,孩子们若要洗澡可由大人领进去,警卫也装作看不见。我没有父亲,母亲又不能领男孩儿进女澡堂,洗澡一直是老大难问题。不过有办法,我央求蒋叔叔上班时把我捎进车间。
“干啥去?”蒋叔叔问。
“洗澡。”
“我没时间领你去,上班呀。”
“不用,你把我带进车间大门,我自己洗。”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领口抓挠,一挠就停不住,到处像着火。
“这好办,我还可以请你喝碗糖水。”蒋叔叔答应后,补充道。“不过,你洗完澡不要在车间里乱跑,行吗?”
“我保证听话。”
我把毛巾、肥皂藏在怀里,和蒋叔叔一起去上班了。路过车间大门,保卫科值班的以为我是蒋叔叔儿子,问都没问。我从来没进过制糖车间,感到非常神奇,非常想看看里面什么样子,可惜刚进车间过道就是澡堂,蒋叔叔把我送进来后就去上班了。
外面冷,澡堂里热气弥漫,灯光暗淡。这是一个里外间的大浴室,暖气很足,墙皮斑驳。外屋的长连椅上堆满了衣服,里屋水池子里的人很多,笑语喧哗。我站在一个连椅上,脱下大衣、棉袄、棉裤、棉鞋放好,抱着肩膀跑进里屋。猛一进去热气一蒸,冻伤的手疼, 脚也疼。几个莲蓬头冲着水,水池里坐满了赤条条的人,浓重的水蒸气中分不清谁是谁。大家一个挨着一个,一半脸遮在阴影里,影影绰绰晃来晃去。池子里的水微波荡漾,泛出绿色光泽,冒着丝丝缕缕热气。我伸手试了一下,好烫。于是半个屁股坐在池沿上,抓挠 着后背,把脚放进水里适应水温。然后一点点地浸入水中,坐直上身,唯恐身子稍一晃悠,激起的水花像无数小针刺痛皮肤,人一坚持不住马上逃出水池。
“于艾平,阿嚏。你怎么来了?”
有人推了我一把,我顿觉不妙,是大眼贼,想赶快躲开,可是我一丝不挂往哪儿躲呢?
“滚出去,狗崽子!”
周围发出低沉的吼声,有意让我难堪。我好像置身于地狱里,感到许多眼睛在看,许多嘴巴在一张一合,雾气把声音蒙得瓮声瓮气,全是冲我来的。我注视着那个方向,水里坐着迟司令、大眼贼等人,至少有六七个学校的打手。那一刻,他们都转过身望着我,离我很近。
“于艾平,你滚不滚?”
平常躲都躲不及,这回自己撞到枪口上了。我说不出话,觉得生活是这样荒唐,连在澡堂洗澡都要动辄得咎,受管制,受侮辱,受损害。人一屁股坐在水里,竟不觉得水热。
“哎呀,不要脸的东西,踩着鼻子上脸,还进来了。”大眼贼挥手给了我个“脖溜”,吐出一口唾沫。“找死呀,阿嚏!”
这一巴掌打得我清醒过来,我爬出水池子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们也在这儿。”
“站住,靠墙角蹲着去,低头。”迟司令从水里站起来,皮肤被热水烫得通红,连借口都没找,挺直身子发出一连串命令。“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也配来洗澡,跟红卫兵平起平坐!”
我退到一个角落蹲下身子,下巴搭在膝盖上,手臂抱在胸前,仿佛这是我压根儿就不该来的地方,每次对上旁边人的目光,都羞得满面通红,难过的要命。迟司令耍开造反派的脾气,要我当场闹个没脸,也不难为情,扔过一句:“让他在那儿待着吧,反正不碍我们事。”再不屑理睬我。可是他没穿黄军装,没戴红袖章,没有扎皮带,你尽可想象不但不威风,还显得尴尬狼狈。他们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无论造反派还是狗崽子都一个样━━一丝不挂地光着,丝毫不加掩饰,想威风也威风不起来。我蹲在那里,目光充满恐惧,不知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
“谁他妈干什么呢?这是澡堂子。”有个工人以为开玩笑,笑起来。“你也太逗了,闹着玩不看看地方。”
笑声引起更多的笑声:
“那小孩儿,你谁家的?”
“起来,该干啥干啥去。”
我弯腰叉腿不敢回头,嗓眼里有一口黏痰想咳又咳不出,只得含在嘴里。
旁边的人又笑了,但没恶意。
我忍住屈辱的眼泪,胸口闷的难受,两眼也疼痛起来,等待着那些赤裸的红卫兵发布下一道命令,寸步难移。除非有个地缝钻进去,你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监视下一览无余,简直无地自容。尽管这种屈辱对我来说比起“小会帮助”不算什么,可仍旧令人悲愤不已。澡堂里弥漫着一股尿臊味,天窗关得紧紧的,空气无法流通。迟司令他们在池子里泡着澡,谈话早已转向别的事情,我根本不存在似的。“你们凭什么欺负人,我什么错也没犯啊?凭什么?”这些理由在心中翻腾,我就越感怒火中烧。大眼贼清醒过来,觉得这样做有些不成体统,抬起牛眼珠子瞪了我一下,找个台阶下道:“阿嚏,于艾平,外边凉快去,出去。”他爬出池子,用膝盖和拳头将我推出门外,又一把扔出衣服。
一股寒气扑来,我从习惯的麻木中醒来,穿上衣服,这才感到非常沮丧。好不容易进车间洗个澡,碰到这帮凶神恶煞,倒霉憋气加窝火!车间的机器隆隆响着,我的毛巾和肥皂都落在澡堂里,但不敢返回去取,再一次自找倒霉。心想去找蒋叔叔喝碗糖水吧,也不白来一趟。忽听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望去,柱子正被门卫拦在车间大门口,隔着老远对我说:
“于瘦子,你家的猪不行了,你妈让我们马上去肉联厂。”
我顾不得喝糖水,随柱子跑回家去。那头白猪果然快不行了,吃多少药也不顶事,你用棍子捅它都不动。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天,母亲估计没希望了,立即去借一辆铁架子手推车,喊来七哥和柱子帮忙,让我们捆住病猪的四蹄抬上手推车,趁它还有口气赶快送往肉联厂,一刻也耽误不得。临上路前,母亲又给病猪盖上了一条破麻袋片,深怕它没送到地方就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