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连载225)

文摘   2024-10-20 00:02   北京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 第四部 小小鬼队员 第四章 雪 灾


        一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白天一天比一天短,夜晚一天比一天长,滚滚滔滔的嫩江呈现出暗黑色,就要上冻了。白杨树上的残叶一夜之间脱光,蒙上一层霜花,水洼的表面结起薄冰,不到晌午头就融化了。
  文化大革命的疾风暴雨,横扫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如卷席。“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又播出带火药味的造反歌曲:

  罢罢罢,
  罢他娘的官。
  滚滚滚,
  滚他妈的蛋。
  ……

  那些日子里,整个城市都疯狂了,无论城里城外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为捍卫毛主席在辩论。人们聚在一起,都认为只有他们拥有绝对真理,可以不负责任地把观点亮出来,斗鸡一般声嘶力竭。市里经常发生大规模的流血武斗,枪声和喊杀声在城市上空喧嚣。“世界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造反派和红卫兵需要敌人,需要靶子,不可能与地富反坏右以及走资派和平相处,否则,也就没有阶级斗争之说了。各种组织都出于毫无意义的仇恨,相互出卖,相互残杀,愈演愈烈。人总是相信听到的话,至于广大人民群众的旧思想是否真的被荡涤殆尽,则无从验证,因为,你不可能去深入别人的内心世界探个究竟啊。随着运动的深入,糖厂的阶级斗争又有了新动向━━几个老头利用打更的地方,以糖果诱惑小女孩儿满足淫欲,被革命群众挖出来送军管会收审了。其中一个老头犯事后又揭出惊人的新闻,有一个造反派头头利用派性活动搞了几个女人,也被当作坏分子揪出来。真可谓庙小神通大,池浅王八多,生活中什么样的事没有哇!我过去碰到那个造反派和一个女人在柴火垛里滚来滚去,还以为他俩闹着玩。从此家家户户一到天黑就关死屋门,不许小孩子再出去玩了。
  整个秋天,母亲不知写过多少份检查材料,为此忙得连拉家常的工夫都没有了。可她的检查总不够深刻,没有触及灵魂,过不了关。每每他们来家里揪母亲,我先是极度的恐惧,缩着脖子,弯着腰,然后是硬着头皮的麻木,唯恐造反派看我不顺眼,也揪出去一起挨批斗。西下洼铺了层洁白的初雪,随处可见老鼠和野兔踩过的足迹。雪还不太深,冬天的威胁还不太大,白土地的孩子们又可以来滑冰刀,拉爬犁,抽冰猴玩,或者打个长长的 “滑刺溜”,双脚向前滑出去好远,一个大屁股蹾儿摔得浑身是雪。
  厂里的阶级斗争形势越来越严峻,那些日子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除了跟母亲去铁道专用线运过一次秋菜,基本上都猫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要说上街和孩子们玩耍了。吕大姨夫老两口总是帮我望风,一有风吹草动就喊两嗓子,让我赶紧躲进他们家里,什么时候造反派扑空后离去,我才敢潜回自己家。来不及到那院躲藏,我便就近钻进猪圈稻草堆里,躲在那头白猪肚子底下。再不就一头跳进院里的“防空洞”,猫在最里面不出来。那原是母亲挖的冬天倒污水的沉井,有两米深,一米多宽(家属区平房没上下水,家家户户吃水都去水房子挑,冬天必须挖沉井倒污水)。我觉得可以藏猫猫玩,又向里面拐个弯掏去,没想到关键时刻变成了避难所!为了躲避红卫兵,我尽量白天不着家,一个人躲在野外挖老鼠洞、搂草。我们掏老鼠洞捡稻子的事传出去,大人们也跑到稻田地里抢老鼠过冬的口粮,几乎家家都能吃上朝鲜大米了。
  只有挨过饿的人才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感受,共产主义和解放全人类离我们太远,整天喊假、大、空口号不当饭吃,民以食为天,当务之急是解决生计问题。白土地人都进入“文革”以来最美好时期,有额外食品填补肚子,而且是口感好、营养丰富的朝鲜大米,真是天上掉下馅饼,家里有粮心不慌!秋天将尽的时候,我抢着搂一秋豆秸,不但我家院里堆起一个大草垛,也给吕大姨家送去足够引火的柴火。记得每次给吕大姨送过草后,我都能得到劳动奖赏,一碗羊奶或一块烙饼
  这真是让人想起来就高兴的事情!

  天骤然冷起来,西下洼已经结起冰层,玻璃上全是白色冰霜,屋檐下挂起一根根冰锥。
糖厂开机了,铁道专用线上,堆积起如山的甜菜,空气中充满糖稀和石灰味,厂区大道上搬运甜菜的车辆穿梭不停,溅得泥雪纷飞。高大的制糖车间灯火彻夜通明,工人们又开始半夜三更夹着饭盒三班倒。无论男女职工,大多低着头,下巴贴在胸前,快步走进轰鸣的厂房。流送沟又将成吨成吨的甜菜送进制糖车间,经过流水线的清洗、切丝、压榨、分蜜、漂白,然后在车间另一头,吐出一袋袋白花花的砂糖,装上火车运往全国各地。
  冬天一如往常在冻土地带四下游荡,严寒很快到来,天空飘起鹅毛大雪,从傍晚起一直下了个整夜。大雪糊满窗户,风刮的天昏地暗,雪堆变得黑乎乎的,树枝在空中颤抖。天气终于好转,太阳从疾驶的云朵间露出脸盘,我和母亲一大早就忙着清理积雪,打扫院子。我先在门口铲出一条小道,然后在猪圈的四面筑起雪墙,为猪遮挡寒风。那口白猪怕冷,每天除了出来吃食,拉屎撒尿,便钻进草堆里不再动弹。小羊羔也冻坏了,冻得浑身发抖,平常它从不进猪圈玩耍,现在却学得非常乖,钻进猪窝和猪挤在一起避寒了。冰天雪地,我们可以躲在家里“猫冬”,母亲不管下多大雪都得劳动改造,节假日也休想歇班,现在学校又和厂里的鬼队合并在一起,集中力量清扫厂区的积雪了。
  这天早晨,母亲早早起来去抱柴火,给孩子们生火做饭,她推了几下屋门都没推开,以为冻住了,喊我帮忙。我跳下炕,与母亲合力推了一阵门板,还是推不开。
  “妈,咱再使把劲。”
  “不行吧,冻得太结实。”母亲说。
  我让母亲闪开,拉开架势运足气力踹去,依然打不开门。母亲摇着头,要我从窗口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封住家门了?窗户上结满冰花,外面的窗格玻璃边缘也堆着柔软的白雪,什么都看不清。我爬上窗台,拔下插销,用力推开窗户,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哇,眼前是冰雪的世界,仓房、猪圈顶堆起一个巨大的白蘑菇,树木、电线上挂满树挂。白雪覆盖着西下洼,土岗与平地起伏延伸,与天空浑成一体,只有岸坡上那一蓬蓬的枯草,才使大雪地隆起一道道迂回曲折的凸痕,异常清晰地,在清澈透明的空气中显现出来。太阳冉冉上升,条条街道都发出目眩的光芒,洁静的白雪衬托着蔚蓝的天空,折射着茫茫的雪光,仿佛有轻微的暖意,使冰天雪地显得更加明净、清澈、壮丽、庄严,一派白色的原始的宁静。屋门确实给大雪封住,看情况只得跳出去清雪。我纵身跳下窗口,一屁股坐出个深深的雪窝,大雪埋到脖颈,人只露出个脑袋。
  “小心,毛手毛脚的。”
  母亲跟着跳下来,递过一把铁锹。

  雪特别大,仿佛整个家属区都埋了起来,马路上看不到一条车辙,胡同里没有一个人影。我们清理出门口积雪,铲出一条甬道,耳朵都冻疼了。隔壁传来敲击声,是吕大姨夫在求援,他家也被大雪堵死了。母亲立即吩咐我从木板障子上跳过去,帮吕大姨家铲开屋门。白土地上的大院苏醒了,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都出来铲雪了,大街上堆起这一堆那一堆的雪堆。吕大姨夫走出家门,望着屋顶对母亲说:“雪这么大,得上去清理一下。”可不是吗,雪花把大树压弯腰,电线压断,屋顶也被厚厚的雪花覆盖了,必须清理掉那上面的积雪,否则有压塌的危险。这是个多事的冬天,家里的有线喇叭咝咝啦啦地播出新闻:市革委会正在号召各个单位组织人员抢险救灾,这场特大降雪已变成雪灾,形势严峻。母亲搓着一双冻红的手说:
  “他大姨夫,让艾平上去吧,他人轻,踩不坏瓦。”
  吕大姨夫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交给我一把大板锹。我顺着仓房爬上两面坡的屋顶,掀起棉帽翅,用大板锹将房顶斜坡上的积雪扬下街道,堆在路旁的排水沟里。我自作聪明地想到,天气变暖,排水沟的雪块会自然化掉流走,我们也不用再清扫院子了。
  母亲在下面喊:
  “当心,别踩坏瓦,夏天漏雨。”
  “没事,我踩不坏。”
  我虽说铲的不十分彻底,也相当干净。



作家于艾平
于艾平,作家,主要代表作:长河小说《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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