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不再孤独了。
鬼队里再不仅仅只有一个小小的鬼队员,数量迅速扩大,由原来我一个孩子扩大到二十多个孩子。
一开始红卫兵总部还很为难,若想进一步扩大“斗、批、改”的范围,荡涤一切污泥浊水。学校总共二十多个老师,几乎揪出一半,剩下的都是根红苗正的造反派,上哪去“挖潜”呢?白脸狼启示迟司令:“你们要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这就是为什么说要解决‘老大难’,必须先解决思想上的‘老大难’。不要显得太天真了,要有股子刺刀见红的精神,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于艾平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老的没有,挖小的嘛。”于是,糖厂大部分走资派的狗崽子都难逃厄运,轮流上阵,接受红卫兵和造反派揪斗和批判,不过比我稍晚一步。各班级各自为政,斗争范围扩大到糖厂地富反坏右子女,统统挂上牌子游街。一时间人人自危,不知道厄运何时降临头顶。总而言之,迫害的网越张越大,气势汹汹,不可阻挡。只要你家庭出身不好理由足够,马上被定为小“反革命分子”、小“兵变分子”、小“右倾翻案分子”、小“阴谋家”、小“顽固派”。挂牌子,戴高帽,剃“鬼头”,贴“黑心”,比起过去一人出事,株连九族,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屈从这种不幸之前,他们不得不忍受巨大的痛苦。
有一个女孩儿叫赵玉兰,是我们同年级二排的学生。仅因她叔叔是糖厂“炮司”派的对立面,“二九”派的小头头,就对她进行无情批斗,多次被下流男同学趁乱捡便宜,东摸一下西抠一把,搞得她痛不欲生。赵玉兰一直寄住在叔叔家里,叔叔得知侄女挨斗,怕她想不开寻短见,自己是牛鬼蛇神又没办法保护侄女,只得流着泪水做侄女的思想工作,要正确对待运动。可怜赵玉兰参加工作后(那时她已是一个妙龄女郎),情况却没有好转,还是因为“文革”留下的后遗症,稍一受到刺激精神就达崩溃的边缘,自杀了。红卫兵对女孩儿都这样残酷,男孩儿的遭遇可想而知。我的同学杨东长,因为父亲是走资派被揪出来,经过无数次批斗,最后押送进市军管会强制劳动三个半月。被揪出的“黑五类狗崽子”还有杨明利、蒋士文。杨明利是我前院邻居,家庭出身地主,自然划归进我的阵营。蒋士文的父亲是个“坏分子”,自己长得又瘦又小,能说会道,因为父亲翻案饱尝红卫兵毒打。后来蒋士文还是借聪明的光,只身逃亡到泰来县偏僻的农村亲戚家,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那期间你走进校园里,到处都是凶狠的斥骂声,到处都是挨打者的号哭声,整个学校犹如一座人间的地狱。有哪个狗崽子没揪出来,活得很正常,那反倒叫人奇怪!我一度成为小小的鬼队长,率领小“牛鬼蛇神”们劳动改造。家属区是土路,每年春天“翻浆”,一到雨季就变得泥泞不堪,堆满杂物和垃圾,积满黑色污水,家家户户门前的街道变得更加狭窄了,人必须跳来跳去地行走,搞不好溅一身泥水,惹起一阵咒骂。红卫兵总部让小“牛鬼蛇神”们承担起修路任务,这在往年都是厂里鬼队的活计。我们每天拉着车子,把捡来的砖头瓦块垫进深坑,再撒上一层炉渣修整成平坦的路面。而我,必须监督孩子们完成工作量。这个职务使我非常为难,只能对他们说:“我妈说‘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只打没长眼的。’”没红卫兵监管的时候,尽量让大家歇口气,偷偷跑回家喝水。稍不留神,少不了挨红卫兵的斥责和拳脚。
冯叔叔的大儿子冯远志比我小两年级,刚揪出来也和我一样,少年不知愁滋味━━拼死想搞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直到红卫兵打得他满地找牙,灵魂出窍,发出阵阵惨叫,才彻底领教了“造反派的脾气”。但不管受多大的委屈,冯远志还是挺住不跟家里说,唯恐姥姥和母亲伤心。冯远志的母亲朱润池是造纸厂子弟学校的党支部书记,戴一副高度近视镜,走路四平八稳,非常和蔼可亲。她永远穿着一身肥大破旧的蓝色中山服,胸前挂个大牌子,步履蹒跚地走上铁道专用线,抄近路去造纸厂子弟学校上班。路过我们劳动的菜地,母亲微微和朱阿姨点头,用眼神相互问候。若没有红卫兵在场,她们便简短地聊上几句。
“没事吧?润池同志。”母亲拄着锄头问。
“还行,能活下去。”
“这帮家伙连孩子都不放过,你要挺住啊。”
“我挺得住,再怎么说有丈夫。”朱阿姨正了正胸前的牌子,眼圈发红了。“可你哪,志刚同志,孤儿寡母的。”
“战争中都没被打死,现在更死不了!”母亲说。
“咱们都咬牙活下去,早晚会熬出头的。”朱阿姨捋了把垂下的头发,很快恢复常态。
两个女人握起拳头扬了扬,像在战争中一样相互激励着,然后闪开身子拉开距离。母亲目送着朱阿姨的身影,沿着爬满牵牛花的树丛远去,若有所思。我琢磨她是不是又回到战争的年代,心情变得肃穆了。
连续多日,冯远志浑身是伤的放学回家,父母当然能察觉,唯一的措施是不再让孩子上学了。朱阿姨一天到晚陪着孩子流泪,连哭都不敢大声,全家人只瞒着一个人━━孩子的姥姥。老太太七十多岁,从小一直伺候外孙长大,把孩子视为掌上明珠,怎么能叫她老人家伤心!造反派发现冯远志不上学,大为恼火,专门组织一伙人打上门来,在一片哭声中把冯远志从家里强行押到学校,一家人想瞒老太太也瞒不住了。世界上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无法比得上母亲的痛苦,老太太得知外孙的状况心都碎了。她不顾家人阻拦,穿一件旁开口的褂子,挪动着小脚,颤巍巍地来到学校革委会,双膝跪在白脸狼面前哀求:
“求求你,主任,他还小呀。看在我这快死的人面上,饶了我外孙吧。”
白脸狼虎着脸背过身去。
“天呀,大人有罪,孩子有什么罪?他还不懂事,要是有错,全错在大人的身上。”
“你敢威胁革命造反派。”迟司令咆哮,“冯远志是走资派狗崽子,你知道不?快滚!”
老太太耳朵背,所问非所答,仍然不停地为外孙求情。两个人顶起牛,老太太表示不放外孙死也不走!白脸狼擦了擦前额,经过一段相当沉闷的停顿,皮笑肉不笑地扶起老太太:
“老人家,你起来,有事好商量。我去做红小将的工作,放你外孙子回家。”
“真的,谢谢啦!”
这回老太太弄明白了,校革委会主任具有无上权威,只要他说一句话,什么问题都能解决,连连对白脸狼作揖。白脸狼当真交出冯远志,让老太太领走了外孙。迟司令一手握拳往另一只手掌上一击,吐出一口唾沫,表明在这一点上很不赞同白脸狼。
“主任,搞阶级斗争就是要六亲不认。”他大动肝火道,“老不死的明明是来要挟造反派,借机发泄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满,要是对反革命心慈手软,我们还怎么保卫新政权!”
“你懂得啥,这叫斗争策略。”白脸狼一笑,手放在屁股后面,声音不高意味深长。“我们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保住外孙子,能保住姑爷吗,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拿他姑爷是问。”
白脸狼一番话,冯叔叔倒了大霉。
他如此这般向厂革委会汇报后,问题马上得到解决,糖厂的几个打手立即半夜三更把冯叔叔从家里拎起来,押进二楼会议室“小会帮助”,罪名是他指使丈母娘反攻倒算,破坏学校文化大革命运动。冯叔叔的额头渗出汗珠,鼻子上是更多的汗珠,无论怎么解释都是不老实,都是顽固不化,都是对抗运动。几个打手逼迫冯叔叔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撅在会议室中间,一个用胳膊卡住脖子,另一个捂住嘴,抡起皮鞭棍棒对他从灵魂到皮肉进行彻底的“帮助”。人昏倒先狠劲踢,踢不醒就拖来一根水管猛冲……冯叔叔被打断了两根肋骨,鼻梁塌裂,再也无法支持下去,趴在地板上死却了一样,回家后三天没下炕。他们家本来就一间房子,全家男女老少都挤在一铺大炕上,女婿遭罪岂能瞒过老人。从此他丈母娘再不敢为孩子的事去找学校,每日里只能以泪洗面,咬碎了牙齿往自己的肚子里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