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已是深秋时节,一片片黄色的白桦树叶或杨树叶,无声地滑过地面,空气中弥漫秋草与枯叶的气息。早晨起来,铺满霜花的大地,恍如下过一场清雪。
入冬前的事情很多,几乎忙不过来。野地的猪菜老了,家家户户都到菜地里捡菜叶,我和姐姐也挎起土篮子,跟大人们去捡菜叶了。我是个没父亲的孩子,当着别人面舌头转不过弯,不好意思叫干爸干妈,仍按原来的习惯叫他们吕大姨和吕大姨夫,老两口也不计较,照样待我比亲儿子还好。难得一个星期天,只要天气晴朗,捡菜叶的人特别多,经常碰到三个一拨五个一伙的熟人,母亲尽量避开人家,以免碰到麻烦。我们走出好远才找到一片罢园的菜地,大白菜早被砍掉运走,菜根上残留着菜叶,只要是不烂的菜帮、菜叶,我们全装进土篮子运回家喂猪。
我不怕捡菜叶,就怕用土篮子往回家运,菜帮的水分大,死沉死沉的,有时要走三四里远,没运两趟胳膊肘就勒肿了。再后来,我没力气挎土篮子了,只好拖着它走。我那时不懂事,以为母亲就应该永远不老,永远任劳任怨,永远累不垮,永远不知道疲倦,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她似的。母亲心疼儿子,碰到菜叶多的地方就让我留在地里看堆,她和姐姐负责往家里运,可不管谁挎土篮子都沉得要命啊!也有运气好的时候,碰到一块正在收割的大头菜地,菜农干集体的活儿,大多出工不出力,只要你帮主人割走菜心,剩下的大头菜叶就白送我们了。那不是捡,而是收,痛快得很,我们一家人收一次大头菜叶,够那头半大的白猪吃一个星期的。
老实说,这些我都不大感兴趣,最爱干的活儿是遛土豆。
星期天一大早,我和彬子肩上搭条塑料编织袋,手里拎把二齿子,走遍附近收获过的土豆地,有时能遛回大半袋土豆。这遛土豆是有技术的,自留地不好遛,大地好遛。私人收土豆一棵秧一棵秧挖,很少有遗漏的可能,偶尔漏下一半个也不值得你再遛一遍。虽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但最好的扫帚也会漏掉一些东西的。爱国菜社收土豆就不一样了,社员们是用马按垄沟犁,马在前面犁开土豆秧子,人跟在后面往麻袋里捡。社员可不像给自己家干活儿那么仔细,一走一过捡起浮在表面上的大土豆,小的和犁坏的便不要了。孩子们跟在大人后面用二齿子随便刨几下,准遛到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土豆。碰巧还能刨到一棵遗漏的土豆秧,一下子起到一大窝土豆呢。
尽管那时人人都把生活需求缩小到最低程度,饥饿还是长期存在的事实,吃几乎成为人们平日里唯一追求的目标。换个说法,无非是人活着是为了追求幸福,而幸福存在于自身,在于满足我们的自然需要。从童年到少年,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处于半饥半饱状态,干什么都没有力气,生活中最重要、最紧迫、最令人激动的事情莫过于有东西吃。孩子们早就受够饥饿和贫困的折磨,脑子里经常盘旋的念头就是吃,且很少有吃饱的时候,刚放下筷子就觉得肚子里饿,晚上梦见吃的东西总吃不着,让你觉得勉强果腹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什么小茄包、胡萝卜、大葱、小白菜,凡能入嘴的都往口里塞(“饥饿是最好的老师”,只有真正经历过饥饿才会养成这样的习惯,至于生活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谁也说不清楚)。我们也吃刚出土的新土豆,它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水分特别大。一趟垄沟走下来,人家收获一麻袋土豆,你也差不多遛小半塑料编织袋。当然,菜社起的土豆一水儿大小,煞是喜人,你遛的土豆不好看,小的多,大的少。那是什么样的土豆都带回家的,大的人吃,小的猪吃,也能为家里节约一笔买秋菜的钱。
彬子总比我的收获多,他敢和孩子们抢有利位置,跟在起土豆的社员身后遛。我的拿手好戏是捡土豆,连彬子都不得不服气。这是初秋的事。有一天下午,下过一阵挺大的冷雨,雨停后,我招呼彬子一起去遛土豆。他却交叉起胳臂搓着双肩,摆出一副权威架势,眼睛像猫似的发着光说,你真是犟眼子,脑子里进水了吧,这种天气不可能遛着什么东西。
“我要遛着怎么办?”我嘴上硬,其实心里没什么把握。
他大笑,满脸不屑,弯腰跺脚发誓道:
“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你遛着,我倒着走!”
我想讽刺他两句,别让他太得意了。
然而那一次出去,彬子并没有倒着走,我没费多少力气就捡回家半塑料编织袋土豆。
我找到一片罢园的土豆地,果然泥泞的下不去脚,两只鞋上全是泥坨。几二齿子下去,一个土豆没遛到,脸上、头上溅满泥点。我拄着二齿子,眺望一片片苞米地,寻思别白跑一趟,遛不着土豆掰些苞米秸回去喂羊也好。秋风徐徐,荒草萋萋,天色开始暗了。不远处的地势有些往下倾斜,有一个隐隐发青的东西在泛白光,我走过去踢那东西一脚,竟踢出一个大土豆!我奔向另一个泛白光的东西,又踢出一个大土豆,哈哈,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可是我发现的大秘密,难得的收获,过去从来没有注意,全是被大雨冲走表层泥土之后隐露出的土豆,那种欣喜,真和童话中突然发现盏阿拉丁神灯一样!我越往远处走,捡的土豆越多,都快拿不动了。
从此,我创造出一套遛土豆的新办法,走起路来神气十足,真是妙不可言,迅速在孩子中间传播开来。这在白土地也算一桩大事,整整一个秋季都兴奋不已。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感到非常骄傲。只要一下过雨,大家都不带二齿子出来了,光用脚踢就能遛到土豆,得来全不费功夫。
遛过土豆,我们又忙着撸草籽,储存冬天的鸡饲料。
路两边的草籽没等成熟便被人家撸走了,唯有稻田埂上的草籽肥大饱满,不久就会结霜。平常朝鲜族人怕踩坏稻田不许孩子们进地里撸草籽,等收割完稻子就没人管了。每逢休息的日子,白土地人涌进空旷的稻田里,大把大把地撸起草籽。差不多一个星期,我和彬子、铁南、朋久都背上黄书包,带上大饼子和咸菜作午饭,去江边的稻田地里撸草籽,天天早出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