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连载208)

文摘   2024-09-22 00:02   黑龙江  


          三

  二毛子扛起铁锨去挖地头上的边边角角,还在转过身往这边张望。
  我们准备开始干活儿了。
  刘小伙、我和母亲一组,拉起左边的马套包,赵关键和陈斯基一组,拉起右边的马套包,从那一刻起,人的尊严就被剥得精光,变成牲畜。那两匹高头大马被牵到地头,一会儿提起这条腿,一会儿提起那条腿,倒换着蹄子吃起杂草,并不时摆摆头轰赶苍蝇,斜着眼睛眺望这奇怪的一幕。本来应由它们拉犁耕地,现在却换成了人,自己在地头休息!
这令人难以置信,完全是真的。
  太阳垂直悬在头顶,火一般炽热,云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雨后的大地蒸腾起一片若隐若现的蜃气。在落满尘埃的深绿色树叶之间,闪烁着几片枯黄的叶子,预示着秋天即将来临。为了使马套包软一点儿,老师们都脱下上衣把它裹起,斜套在肩膀上。至于谁来扶犁用不着操心,红卫兵们都想尝尝赶“牲口”的滋味,既新奇又好玩。王官迷扬起鞭子在我们的脑袋上甩个响鞭,五头“牲口”挤在一起俯下身子,与真正的牲口没什么两样,两脚后蹬向前挪动。套绳绷得弦一样直,身子几乎弯成弓,铁犁却原地未动。“驾驾━━喔喔━━他妈的━━他妈的!”所有的孩子都挥舞着皮带吼叫,嘴里“他妈的他妈的”驱赶我们,不带口头语就不会说话。铁犁终于启动了,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老师们无不气喘吁吁,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汗流满面。“驾驾━━”,皮带更猛烈地落在我们身上,就像大车陷住了,任老板用鞭子驱赶牲口也驶不出泥坑,大家只好跪一会儿,挺起脊梁喘口气。鞭子一次次抽来,你必须拉紧缰绳,不能放慢脚步,不能休息。“快走,你们这些懒鬼,畜生!”我拉犁时高高撅起屁股,正好成了他们开心的目标,有两个红卫兵不停抽打我的屁股,显出不同寻常的热情,迫使我不得不左躲右闪。二毛子忽然跑了过来,美丽的眼睛涌出泪水,用胳膊肘挡住皮带说:
  “你们──住手。”
  “你要干什么?”迟司令诧异地问。
  “让我也拉犁。”
  她咬着嘴唇,目光坚定而明确。
  “你再说一遍。”
  “让我也拉犁。”
  她把头巾重新拉下来,扎在下巴下面,并没有改变自己的主张,坦然加入我们的行列。
  “红卫兵小将,听我说。”这工夫母亲直起身子,急促地说,“这种扶犁的方式不对,你们没种过庄稼,再有这些人也拉不动。我在部队大生产那阵子也拉过犁,可不是这么干的,犁尖吃土太深了。”
  “猪鼻子插葱装大象,就你能!” 迟司令不服气地说。


  “不,那是南泥湾经验,毛主席号召的大生产运动,当年当过兵的人都经历过,那时还没有你们呢。”
  “要是我们能拉动,怎么办?”
  赵关键犹豫了。
  “老孙,”他扯扯母亲的衣襟,低声说,“他们都是小伙子……”
  “我说过,我经历过,”母亲还是解下肩头的绳套递过去,“大家听我的,把绳子给他们。”
         十几个孩子立即依照迟司令的指示推开我们,将马套包扛在自己的肩上。老师们不免捏了把汗,一旦孩子们将军成功,更大的惩罚在所难免。“红卫兵战友们,使劲啊。”王官迷扶起铁犁,喊着号子鼓劲。孩子们都憋足劲拉直马套,伏下身子,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铁犁依然不动。“他妈的,再加把劲!”迟司令大吼。话音未落,犁尖猛地拉出地面,孩子们都一个狗吃屎摔倒在地,鞋帮、脖子、头发上灌满尘土。
  红小将们发起牢骚:
  “哎哟,这可不是人干的活儿!”
  “迟司令,拉倒吧,真拉不动!”
  迟司令爬起来,拍打着身子喝道:
  “大家严肃点儿,这是阶级斗争,是对阶级敌人恨不恨的问题,不许发牢骚。”
  他接着转 向老师们板起面孔:
  “你们看红卫兵的笑话是不是?”
  “哪能,我们是在交流经验。”陈斯基陪着笑说。
  “那就给你们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自己扶犁。”
  “是啊是啊,我一开始就这么说过,老孙是扶犁的好把式。”
  “不行,还是干不了。”母亲面色温和,态度坚决。
  “阿嚏!为啥?”大眼贼插进来问。
  “我们人手太少,让马老师归队,人多力量大。”
  马历史还在摇摇晃晃跑着,围着菜地绕过一圈又一圈,他呼哧呼哧喘着,看上去已经跑不动了。
  人在快要累倒的时候,就是歇半口气也太重要了!


  尽管马历史的态度依旧强硬,嘴唇闭得紧紧的,迟司令没办法,只好让他归队。我们又两人一组,脸冲着地拉起犁来,迟司令蓄意报复我们,抡起鞭子“驾驾驾”地大喊大叫,不许“牲口”稍有喘息。我们的下巴抵住马套包,拉纤一样拖着犁杖,双脚因为用力蹬踏深陷在泥土里,脊背越俯越低,脑袋几乎要擦地了。铁犁被粘住似的艰难地劈开土层,先向这边一晃,又向那边一晃,离开原地朝前走了。一个来回下来,汗水雨一样奔流,脑子也麻木了,小腿打起哆嗦,身子软得要倒。一个长年吃不饱的孩子哪有力气,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就饿的前腔塌后腔,连脚下的地面也摇摇晃晃了。我的体力达到极限,胳膊和腿累的直抽筋,腰部像是被一根铁带子勒紧了似的,随时可能跌倒在地,但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倒下,只要一倒就把大家全带倒了。我机械地迈动脚步,有时会失去意识,仿佛陷入催眠状态,有时又凭着意志力,驱策自己前进。这两种情况不断交替出现,耳边传来大眼贼的喊声:
  “快快,于艾平,走。阿嚏!”
  一道鞭影甩来,我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头扑倒在地。


作家于艾平
于艾平,作家,主要代表作:长河小说《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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