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连载210)

文摘   2024-09-24 00:02   黑龙江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第三部 水与火 第七章 偷听敌台


         一


形势似乎稍微缓和一些。
  有人把我拉犁的事透露出去,在糖厂职工家属中震动很大,造反派迫于影响,暂时让我在家反省罪行,画地为牢。
  头几天,我整天睡觉,足以缓过来这些日子的疲劳,元气恢复,就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寂寞了。糖厂的干部职工一般都有里外两间屋,外面是厨房,里面是带炕的正屋。家家户户还有一个挺大的院子,一直延伸至对面的胡同。有男人的家庭在院子里种些蔬菜等农作物,我没有父亲,母亲什么都没种。玩是孩子的天性,母亲不许儿子到院子里玩,更别说出去了。我整日囚徒一样关在家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从里间走到外间,又从外间走到里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都觉得没有意思。同学们拉练回来,都在街上扇“啪唧”,弹玻璃球,扔口袋,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外面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太阳引诱一个孩子出去玩耍。欢笑声儿歌声传来,我人没出去,心已经跟他们一起玩了。

  大雨哗哗下,
  北京来电话。
  要我去当兵,
  我还没长大。

  我扒着窗户向外探望,心中产生多少愿望,渴望交谈,渴望自由,渴望朋友。房檐下的燕窝里露出四张小黄嘴丫儿,朝天举着要东西吃,燕子爸爸妈妈飞进飞出,不辞辛劳地衔来小虫喂小燕子,教它们飞行。连小燕子都有自由,我却没有自由,刚想出去就被姐姐喊住:
  “弟,去哪儿?”
  “我想……”
  “出去是不是,不行。”姐姐一阵惊慌。
  “没有啊,啊,去厕所。”
  “妈说过,在家里上,不许出去!”
  姐姐斩钉截铁,丝毫没有通融余地。公共厕所离我家有二百米远,正好穿过孩子们玩耍的街道,母亲特别叮嘱过上厕所也要在家里,以免惹是生非。
  “哥,听妈的话,”妹妹也鹦鹉学舌道,“在家里拉尿。”
  我恼火透了,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只好留在家里方便。姐姐妹妹是妈妈的乖乖女,放学的路上还是多次被孩子们辱骂。一开始她们委屈极了,回家大哭了一场,后来已习以为常,遇到情况赶快夹紧书包往家里跑。小小年纪就过早知道什么叫恨,什么叫怕了……我的生活像潭死水,老是一个人,一个人,比起别的孩子们,平日里没有任何欢乐,而生活在流逝。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待着,害怕极了,不得不请求母亲放我出去。世界上最了解孩子的就是母亲。她理解我的心情,一个正是贪玩淘气时候的小男孩儿,老鼠一样在洞里生活,怎么受得了。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说:“你用不着再说,不是妈不许你出去,现在不行,你不去劳动改造,都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啊。”

我望着地面,不看她。

  “这可不是赌气的事,”看我沮丧的样子,母亲有些不忍,想了想又说。“好吧,我允许你到院子里玩,乖儿子,听话。”
  能到院子里玩也够高兴的,院子里有一头猪,一只小羊和八九只半大的母鸡。我感兴趣的是喂鸡,春天时母亲养的小鸡崽,已长得有鸽子大小了。原来还有一少半小公鸡,刚一打鸣就被杀掉给我打了牙祭。穷人家的小鸡也跟着受穷,它们断了小米后就再没吃过纯粮食。母亲喂猪时顺便舀一瓢猪食倒在鸡槽里,小鸡挤成一团,吃得连连甩头打嗝,唯一的区别是妹妹经常逮拉拉蛄给小鸡改善生活。我放在屋檐下养蚯蚓的罐头瓶滴进雨水,蚯蚓爬出来后全被小鸡消灭光了。从此我不敢将罐头瓶放在地上,而是放进仓房里。再有,我们家是山东人,跟东北人唤鸡的方法不一样,东北人唤鸡时叫“咯咯咯”,母亲唤鸡时叫“鸡鸡鸡”。母亲叫得很温柔动听,我唤鸡时像小公鸡打鸣,拉长腔调发出怪叫:“小鸡━━小鸡━━”让人听到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哎哟,瞧你们家小艾平,扯着嗓子叫。”吕大姨学着我的样子,垂下两手,梗着脖子对母亲打趣。“吓人一大跳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犯毛病啦!”
  母亲看着我,微微含笑。
  另一个叫我感兴趣的是喂小羊,它总是四处乱窜要奶吃,那凉丝丝的小嘴碰到你手指也会吸吮起来。母亲不好意思总要吕大姨家的羊奶,早早给小羊断了奶,用白面熬成糊涂粥装进奶瓶里喂它。我抱起小羊放在炕头上,举起奶瓶,它前腿跪着,后腿蹬着,叨住奶嘴贪婪地吸吮,吃得满头满脸都是糊涂粥。你若把小羊放进院子里,它的两只眼睛闪着稚气,忽而抬起前腿,忽而抬起后腿,贴着木板障子缝隙窥视隔壁的母羊,总试图钻过去吃奶。有一次,它真撞开一个缝隙钻进去美美吃了顿母乳,惹得吕大姨一阵喊叫:“小艾平啊,快把小羊抱回去,别撑坏啦!”母亲堵死院墙缝隙,找来一根绳子拴在小羊脖子上不让它满院子跑了。我们白天把小羊拴在猪圈旁,夜晚关进仓房里,任凭它孤零零地叫着。
  我逐渐对小羊失去兴趣,总打扫满地羊粪蛋蛋,烦!

我扒在院门口朝街上眺望,看推轱辘圈的孩子跑来跑去,他们有意炫耀似的老在眼前转悠,惹得人心痒难挠。我想溜出门去玩耍,却被妹妹拽回来。

  “造反派并没放过我们,儿子。”母亲不高兴了,严肃地说。“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再不听话,你自作自受好了!”
  政治的恐怖比生活的寂寞更厉害,我刚过几天安静日子,一谈起造反派五脏六腑还在疼痛,哪敢贸然出去。于是,又在院里做起文章。我打开猪圈,给那头半大的白猪以“自由”,免得和我一样闷得难受。它不领情,一有机会就溜到外面去玩耍,害得姐姐妹妹唯恐它跑丢,一有邻居来串门就喊:“看好门━━哎呀,快去追,猪又跑啦!”我眼睁睁看着白猪从客人脚下钻出门外,姐姐妹妹只得飞一样跑去将白猪重新赶回院内。说来这头猪挺怪,它除了吃食睡大觉,就用长鼻子拱得院子里东一个坑西一个包,除非你给它挠痒痒才能安宁下来,没挠几下,准四蹄朝天晒起太阳。姐姐妹妹联合起来要求把它关回圈里,一是这头猪占了女孩儿跳方格的空间,二是它随便拉尿,一不小心就让人踩到一摊“地雷”。我不得不妥协,把猪押送回监,一意孤行连姐姐妹妹都不带我玩了。谁让这家伙不听我这个“老人言”,随便破坏公共卫生,让它把牢底坐穿好了!
  不过变变花样也不错。
  我管吕大姨夫要来几米粗铁丝,弯成一个大圆圈,做把铁钩子,推着铁圈满院子转圈。姐姐试着推了几步,没走多远轱辘圈东倒西歪,于是用身子堵住路线不许我通过,再没兴趣玩了。因为院子小,我一推起轱辘圈,羊羔就吓得乱蹦乱叫,鸡群就惊得跳上院墙飞上仓房,简直鸡犬不宁!



作家于艾平
于艾平,作家,主要代表作:长河小说《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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