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连载213)

文摘   2024-09-27 00:02   黑龙江  

卷二 《在特殊监狱里》 第四部 小小鬼队员 第一章 大毒草电影


   一


        天空昏暗下来,下起一场场冷雨,树叶明显变黄了。

  今天上午,我在家里喂小羊,王官迷和几个红卫兵闯进院子,不由分说将我押进俱乐部参加大会。有人给我挂上牌子,站在后面的鬼队里,再没说别的。到达会场时我稍稍有些晚,但不是最后一个。从人群中留出的通道望去,我觉得氛围不对,以往牛鬼蛇神一律撅在主席台前,这回不像往常,主席台上也没有大横幅标语,倒是挂着一幅白色的幕布?俱乐部里坐满了中学生,后排还坐着许多厂里的工人,地下尽是瓜子皮和烟头。学校革委会主任白脸狼一反开会的常规,正襟危坐在第十排座位上,胸前戴着三枚毛主席像章,嘴唇上挂着微笑。革命教职工坐在左右,一脸奇怪的表情,这么多人拥挤在一起十分闷热,有些人都显得迫不及待了。稍稍等了一会儿,鬼队被允许坐在过道的最后一排座位上。
俱乐部里的灯光黑暗下来,嘈杂声逐渐平息,只有安全门口微弱的红灯亮着。
  “陈老师,是不是要放电影?”我问身边的陈斯基。
  “更好,省得劳改了!”陈斯基悄声道。
  鬼队老师都以为放样板戏,或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老影片,受教育,大家早看腻味了,坐在那里,想一开演就借机睡一觉。可是盯着银幕的眼神透出惊讶,几乎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这是事先没有想到和预料到的,放的电影是《舞台姐妹》,一下子把人拉回到久远的年代!与此同时,银幕旁的大喇叭咝咝啦啦响起来,那个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坐在一张桌子前,长着张瓦刀脸,一双死羊眼,声嘶力竭地对着麦克风批判影片:

  “革命造反派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最高指示:‘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今天我们彻底批判反动电影《舞台姐妹》,口诛笔伐,坚决肃清他们在我校的流毒。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种路线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等闲视之……”

  女教师不说话了,继续看电影。
  大家都望着银幕,脸上的神情不可思议。
  我忘记影片怎样开头的,很快被银幕上的内容吸引住。故事发生在江南的某小镇上,穷丫头竺春花为躲避财主的迫害,逃到一个走江湖的越剧班子找饭吃,被师傅收为弟子。师傅是个不肯趋炎附势的艺人,教导女儿邢月红和弟子竺春花:“台上认认真真唱戏,台下清清白白做人”。师傅死后,戏班老板将她俩卖到上海的一家剧院,迅速走红。邢月红却嫁给剧院的经理,和追求进步的竺春花分道扬镳。我都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如醉如痴,又回到正常的生活,那个女教师喋喋的声音响起,才把我拉回现实。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老师,他们全都受故事感染,向前伸着头,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眼里流露着激动和渴望。
  女教师加大麦克风音量,压住电影里的声音:
  “影片编剧和演员为资本主义歌功颂德,大肆宣扬人性论,无耻地歌颂资产阶级反动精神,反动‘气节’。如果我们不带着批判的眼光看这部电影,就容易受毒害,被裹着糖衣的毒药欺骗、麻醉。什么‘台上认认真真唱戏,台下清清白白做人。’宣扬的是只顾自己,不顾他人的极端个人主义东西。说穿了,就是隐藏在社会主义阵营的一小撮敌人,借电影这种形式宣传大叛徒、大工贼刘少奇的阶级斗争熄灭论;就是和党背道而驰,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让我们奋起毛泽东思想的千钧棒,不批倒斗臭这株大毒草,决不收兵!”

  “文革”中,其他文化生活几乎进入停滞状态,这次观摩纯属意外收获,令我在女教师的愤怒和恐惧之中,留下许多疑惑和想象空间。可惜演员是用江浙的地方话演唱的,我一句听不懂,不管怎么说,我看懂了故事。导演是通过两个人生活道路的对比,揭示出一个深刻的主题,做人应该像竺春花那样向往光明,追求进步。影片的场景也令我眼界大开,旧上海的十里洋场如此繁华,影片里悦耳的音乐虽感有些陌生,但使人的心变得柔和。我们惯于相信自己的生活就是生活,其实在别的地方还有另一种生活……女教师的声音变成一种噪音,大概她自己也觉得没滋没味,终于沉默,没有声音了。直到故事的结尾,上海解放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不知谁突然鼓起掌,整个俱乐部里都跟着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我浑身燥热,心潮澎湃,感动得要命。女教师才觉得不对劲,气急败坏对麦克风喊:

  “这是在批判大毒草,我们不能为资产阶级喝彩!”
  掌声依然不肯停止。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掌声淹没她的口号。
  “不许鼓掌,不许鼓掌。谁再鼓掌就是对毛主席最大的不忠!”
  白脸狼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伸出两手向下压去,示意安静,掌声才不情愿地平息下来。
  影片演完,鬼队被红卫兵押到台前,他们像命令狗一样命令我们,我和老师们也像狗一样俯首帖耳,排成一排当做活靶子批判。种种迹象表明,批判会上的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只有女教师一个人念稿子,庄严走着形式。听众变得不安分了,有人上厕所,有人交头接耳说起话。连白脸狼都觉得尴尬没趣,带头喊过一阵革命口号便草草收场。我们跟来时一样低首敛眉地走出俱乐部,全都面无表情,肌肉僵硬,不说一句话,连屁也夹着不敢放,极力不流露出激动的情绪。我看见散场的大人小孩儿都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中,意犹未尽,边走边回头望着银幕,那种如梦似幻的感受竟比一千句“打倒”更有威力!



作家于艾平
于艾平,作家,主要代表作:长河小说《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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