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月光瀑布似地洒在地上,一片亮闪闪。
月亮把我瘦小的影子投在地上,我动,它动,我不动,它也不动。我观察起那银盘似的月亮,好像有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我知道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据说那大影子是嫦娥,小影子是玉兔,他们在月宫生活的好孤单才向往人间的。我却无比向往月宫的生活,想象那地方虽然清冷,却没有痛苦,没有丑恶和仇恨,多么希望母亲能带我飞上天去,远远地躲开造反派、红卫兵,孤单也认了。可惜这是幻想,我们也无法长出翅膀飞上月宫……从什么地方传来一缕笛音,越来越真切?又响起悠扬的二胡声,犹如一条小溪流在山间,流在夜色里。二胡声丝丝缕缕飘过来,我以为是幻觉,侧耳聆听。是俱乐部的大喇叭又要广播最新指示,这么晚才放广播?不对,这是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插曲《洪湖水浪打浪》,广播电台决不可能播放。那么是邻居家的唱片机播放的?也不对,他们不敢开这么大的音量,让红卫兵发现还不被抄走了。
我被这乐曲吸引,推开院门循着乐曲声找去。
乐曲声原来是从朋久家传出来的。
朋久家的院子里种满高大的向日葵,葵花已落,沉甸甸的花盘耷拉着脑袋。院墙旁斜拄着几把铁锨、镢头、锄头。朋久坐在凳子上拉着二胡,两个同伴站在身边,一个吹笛,一个吹口琴。他们三个组成一支小小的乐队,在向日葵中间,在皎洁的月光下吹奏着,用脚在地面上打着节拍,达到忘我的境界。我停下脚步,仿佛被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声音所吸引,扒在院墙外看着,在那样的环境和气候下,能听到如此优美的歌曲,真是既害怕又兴奋。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丽,他们哪里是在院子里演奏,而是在天然的大舞台上演出,那一圈向日葵就是演出的布景。风轻轻吹着,月光如水,肥大的叶子随风摇曳,舞台上一片光影婆娑。乐曲声忽然昂扬起来,直上云霄,要融入那浩瀚无垠的夜空。身边又凑过一些孩子,不少大人也被吸引过来,站在院墙外聆听。我早知道朋久喜欢拉二胡,在市里的二胡比赛中获得过三等奖。母亲夸奖他说:
“这孩子有出息,将来是上大学苗子!”
一曲终了,朋久拧一拧二胡弦柱,再拨一拨琴弦,院子里又响起《洪湖赤卫队》中另一支插曲,《让天下的劳苦大众都解放》。朋久深长地呼吸着,一只手在随着心潮起伏运弓,另一只手在琴弦上抚抹揉弹,琴声波涛般涌来,时而低沉,时而激昂。你可以感觉有一种热烈顽强的力量,使人的内心兴奋震颤。大家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头一次听似的。猛然间,我看到迟司令和一伙红卫兵朝这边走来,他们人不少,手里攥着棍棒、皮带,像搞联合行动。人群中出现骚动,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我一机灵,赶紧跑到阴影里躲起来,紧靠在墙上,恐怕要出乱子了。琴声在延续,在夜空中回荡,吸引着听众不肯离去。迟司令他们推开围观的人群包围住大院,演奏者却始终不为所动,沉浸在动听的旋律里。
“走吧,走吧,别在这儿啦!”迟司令看到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沉下脸,大声驱赶听众。
孩子们害怕了,不情愿地向后退去几步。
大人们没有动地方。
“干什么?他们拉他们的,我们听我们的,凭啥撵人家走?”有一个工人不高兴地问。
“他们在搞‘封、资、修’东西,你在这儿不走,就是支持他们。”
朋久闭着眼睛扯动琴弓,拉得潇洒狂放,脸和头发都随琴声摆动起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满院子月色,亮如白银。大人们抱起肩膀扬脸望着月亮,不再理睬迟司令,退去的小孩儿,见大人不动,又慢慢凑过来。迟司令十分生气,解下腰间的皮带朝小孩子们的头顶上挥去,孩子们又呼啦一下散开了。
“咱们好说好商量,阿嚏。”大眼贼很不自然地陪着笑,对大人们缓和道。“请大家离开一会儿,行不行?”
“我明确告诉你,不行,小子。”另一个工人说,“腿长在我身上,老子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
迟司令恼羞成怒,一皮带敲在院墙上,大吼:
“院里的,不许拉了!”
乐曲声戛然而止,朋久把住二胡,仿佛刚从沉醉中醒来,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口道:
“哪个小子敢来找死?”
“有人向红卫兵总部汇报,我们坚决不许你们搞‘封、资、修’东西!”
“老子今天兴致好,没时间陪你们玩,滚一边去!”
朋久摆好拉二胡的姿势,始终背对着迟司令,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点点下巴,示意两个伙伴准备演奏。
迟司令又敲了一下院墙:
“你们耳朵聋,没听见我的话?”
“他妈的,你以为你是谁?”朋久火了,把二胡靠在板凳腿上,怒目而视。“你再敲一下我家的院墙,活够了吧?”
迟司令再次举起铜头皮带,傲慢之中带着心虚,用力抽了下去。朋久抄起铁锨一个箭步冲上来,将锹尖戳向迟司令的胸口,皮带落在锹尖上。大眼贼凑过来要动手,吹口琴和笛的两个同伴也拿起镢头、锄头。这边端着铁锹、镢头,那边举着棍棒、皮带,双方隔着一道木板障子摆开阵势,怒目而视,剑拔弩张。我张着嘴,待在阴影那里,肩膀感到发冷,手心都攥出了汗水,怕他们真打起来朋久吃亏。心里想回家,又想看看红卫兵们如何收场,于是决定不走了,将身子更深地隐藏进黑暗中,坚持看到底。王官迷知道朋久是个狠茬子,从他的眼神里就一目了然,见事不妙退到后面。朋久把铁锹架在院墙上,抵住迟司令道:“哪个小子要敢越过院墙一步,我砍了他!”这之前,两人有过不少摩擦,朋久和迟司令因观点不同打过一架,吃了大亏。迟司令仗着人多势众曾把朋久打出学校,朋久让他等着,说咱们没完。迟司令马上吃到“没完”的苦头,当天晚上放学的路上,他就被朋久和两个哥们儿截住,一顿大棒子打得抱头鼠窜。朋久仍不罢休,又跟着他的屁股追到家里,用大砖头砸碎门上的玻璃,让他出来赔礼道歉。迟司令和家人还以为这只是一时冲动,等气消就好了,躲在家里说什么也不出门。朋久大喊:
“妈的,要再不出来,老子放火烧房子!”
迟司令的父亲挺不住了,心里着实有些慌,真怕他做出过火的举动,一把火烧了房子。他豁出老脸走了出来,当着看热闹的人向朋久赔礼道歉。这件事最初无人知道,后来才传开来的。迟司令咽不下这口气,本想纠集打手们报复朋久。如果真是那样,情况可能完全不同,以后的事就不用说了。没想到朋久人缘极好,咬人的狗不叫唤,谭老西子和小不点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全都被朋久和他的哥们儿打的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再捅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