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连载229)

文摘   2024-10-26 00:02   北京  


         二

  学校放寒假了,我可以安稳过大年了。
厂里和学校的鬼队没有寒假,工作照常进行,一天到晚清除厂区的积雪。他们用手推车把积雪运到西下洼倒掉,西下洼已填成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地方,雪又脆又硬地冻结在地上,白而光洁,人一陷进去就没影儿了。冯叔叔怕不知深浅的孩子们来玩打雪仗,堆雪人,专门派一个“小爬虫”守在那里,一有孩子过来就喊:“别去那儿玩,危险!”直到雪化才撤岗。
  外面一直刮着北风,天气非常寒冷,一团团干雪,在平坦的大雪地上旋转着,像车轮从身边驶过,行人走路都捂紧嘴巴,不让雪花扑上脸颊。我们家里为了省煤大白天压着炉子,仅靠夜里烧的火墙余温取暖,孩子们都冻得快成“团长”了。大雪再加上寒潮,更让人难以忍受,夜里风势减弱了些,墙壁上都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天冷,一家人只得在屋里“猫冬”,整天坐在炕上搓稻子,好做大米饭吃。那是自文化大革命运动以来,我们过得一段比较惬意的日子。孩子们先把稻子放进簸箕里,一只脚踩上去搓来搓去,然后端起簸箕簸去稻糠,经过不断地搓和筛,白花花的大米粒便留了下来。母亲嫌孩子们搓得慢,把稻子倒在一个脸盆里,拿起擀面杖敲打起稻子。她敲打过一阵,拨开上面一层稻糠,真是想也想不到,果然比我们快得多。看起来很简单的事,实际上并不简单。我感叹母亲如此得心应手,不费力气,肯定是从小在农村练出来的。
  隔壁传来打闹声,姐姐捂着耳朵说:“妈,吕大姨又挨打了!”
  “去,小孩子别吱声。”母亲正忙着,不愿管闲事。
  最近隔壁总打架,争吵得相当厉害,难得能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有什么办法,谁家操心事不一大堆,我们习以为常。往常打过一阵就平息了,今天的动静却越来越大。有人在骂,有人在哭,有人在劝,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妈,你过去劝劝。”我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对,这场争吵还在一直延续下去,那边连东西都摔起来,锅碗瓢盆乱飞,还有家具翻倒的声音,乒乒乓乓震山响。“人哪,就不能过个安生日子!”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披上棉衣犹豫着去还是不去。
  “孙姐,孙姐──快来!”那院传来蒋姨的喊声。
  “哎──就来。”母亲答应着走出家门。


  我戴上帽子跟在母亲的后面,扒着木板障子看去,吕大姨的家里都闹翻了天。蒋姨扒在窗户上喊:
  “快开开门,让我进去。”
  “别打啦!别打啦!”她身边的小胖吓哭了。
  “你打……没良心的犊子,不生孩子怨我吗!”吕大姨在哭叫。
  “我打死你,让你卖大炕!”吕大姨夫在咆哮。
  乒的一下,响起摔东西声音。吕大姨夫脾气越来越坏,发火时经常摔碎手边的东西,存心和别人也和自己过不去,连一点儿小事也会引起冲突,闹完之后,他们常常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争吵。每每这个时候,他也承认这是自己的错,再买新东西时又后悔不迭。我听人说过吕大姨曾和一个工人关系暧昧,吕大姨夫才往死里揍她的。这并非空穴来风,的确是有根据的,个中隐情大家心照不宣。吕大姨夫去北京动大手术切除直肠癌的时候,厂里派个工人去医院帮吕大姨护理病人。吕大姨患有慢性气管炎,那人经常劝她少抽烟,非常关心体贴,吕大姨一咳嗽他就帮她捶背、搓胸口,情况相当微妙,一来二去两人好了起来。这个工人最近因强 奸妇女被军管会逮起来,连带着供出此事,办案人员找到吕大姨家落实案子,一时间满城风雨……门从里面插死了,以免打架受干扰,唯一一扇窗户朝着院子,一阵阵风吹来,厚厚的云层缓缓消散。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老两口正跳着高对骂,桌子被推到窗前,两把椅子四脚朝天,东西乱七八糟撇一地。我们这趟平房的邻居全出来了,见母亲过来让开一条路,看上去他们是来劝解的,实际上觉得很有趣,只能使人家吵的更厉害。
  “他大姨夫,理智一点儿,开开门,不能让人看笑话!”母亲隔着窗户大声说,“你们住手吧,打架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你别管,这是我家的事。”
  里面就是不开门。
  “邻里邻居的,怎么能不管。你们放手好不好,不要再打了,听到没有?”母亲双手扒住窗户继续苦劝,“让我们进去,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谈谈。有理讲理,不许动手!”
  “让他打,来,打吧,打吧!”吕大姨和老头一样怒火冲天,除了仇恨之外什么都忘记了。“为什么呀?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让我死吧,打死我算了,看他死老头子还有啥能耐!”
  “你还敢嘴硬,揍得轻。”吕大姨夫的脑门青筋乱蹦,他刚才还只用拳头打,这会儿手脚并用了。“你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是我挣钱养活你。”
  吕大姨忽然从炕上跳下来扑向窗台,像只受伤的母老虎,抓住一个空罐头瓶啪地蹾碎,又一声尖叫跳到炕上,将半截罐头瓶扔向老头子。说时迟,那时快,吕大姨夫低头一闪,罐头瓶划过头皮哗啦一下在门玻璃上打出个大窟窿,风嘘嘘叫起来。蒋姨急了,大声喊我过去拔插销,因为孩子的手小,刚好能伸进去。我跳过木板障子,从碎玻璃口探进手拔开门插销。一股生着暖炕的热气钻进鼻孔,众人推推搡搡地挤进了屋里,把我也裹挟进去。我从没见两口子疯狂到这种程度,这一架打得惊天动地,他们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智,火山爆发一样一阵阵发作。屋里地方小,无处施展,两人爬起来再次厮扭成一团,从炕里打到炕边,又从炕边打到炕里。打闹声从窗口传出去,在寂静的午后很远都能听到。打着劝着,混乱中谁也没有看到吕大姨怎么拿出一把菜刀,她大叫:


  “这日子反正没法过,今个儿我拼啦!”
  “给你砍!”吕大姨夫非但没躲,反倒把脸凑向老伴儿。
  吕大姨把披散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当真举起菜刀,吓得我直往母亲身后躲。老两口就这样红着眼睛对峙着,仿佛不共戴天的仇敌,母亲赶紧抱住吕大姨推她出去。“你砍哪,怎么不砍?我废了你得啦!”话音未落,吕大姨夫猛地抢过菜刀砍向吕大姨,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双手把住他的手腕,使出全身力气大吼:
  “干爸,干爸!”
  “放下刀,他干爸,把孩子都吓坏啦!”母亲火了,“再打就出人命啦!”
  “干爸,干妈──”我腿下一软,双膝跪在炕上。“求求你们,别打了!”
  这一跪,让屋里的人全转过身来望着我,终于得到暂时的平静。我鼻子酸酸的很想哭,还是竭力不让泪水迸出眼眶。我不放手,也不起来,跪在原地不动,他们再不住手我就决心永远这样跪下去。“孩子,”吕大姨一只手扶着炕沿,咳嗽着说。“起来,不关你事。”
  他们都清醒了些,喘着粗气。
  “不!你们再打,我就不起来。”我坚持。
  一阵冲动过后,吕大姨夫颓然放下手,菜刀应声落到了脚下。他的双眼骨碌碌转动,嘴巴吐着白沫,用手按住肋部,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他干爸,你快歇歇,生这么大气有什么用,身体不好,别气坏了!”母亲将菜刀踢到一边,示意蒋姨拉吕大姨走。“他干妈,你们都在气头上,有些话我就不说了。走呀,到我家去消消气,听见没有?”
  打架的老两口就此住手,都僵在那里,脸气得煞白,虽然还用仇恨的眼光对视,绝无再打下去的可能了。屋里的人安静下来,蒋姨会意地用屁股撞开门,连拉带拽地把吕大姨拉出门口。母亲就势劝吕大姨夫快躺一会儿,好使这场风暴平息下去:“你是个老病号,不能多活动,需要好好休息,累坏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然后帮他们整理起东西,收拾打碎的瓶瓶罐罐。差不多每一次大战之后,母亲都得跟着他们的屁股打扫战场!
  这幕戏就这样散了。


作家于艾平
于艾平,作家,主要代表作:长河小说《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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