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因为这次政治活动,我自然而然回到鬼队劳动改造了。
老师们一连高兴了好几天,一边干活儿一边谈论故事的内容,劳改生活似乎也变得比较容易忍受了。在那个生活枯燥单调的年代,能侥幸看上一场内部电影,简直算得上是一种莫大的艺术享受。
“孙书记,”刘小伙打个响指,吹了一声口哨感叹。“你说《舞台姐妹》是大毒草么?依我看是香花,芳香四溢,那才是大伙儿的真实心态。”
“看就看了,让你受教育,别乱说。”母亲不想破坏大家的情绪,转向侯字典关怀地问。“你能听见吗?小侯老师。”
“啊,什么?什么……听不见,耳朵老嗡嗡响。”侯字典的眼睛盯着母亲,弄懂了谈话,也加入进来。“我能看,过瘾!过瘾!”
跟着,是一场又长又热烈的讨论。
“挨一通批判,才看场电影,”陈斯基摇晃了几下脑袋,眯起眼睛。“不知还让不让咱们看了?”
“要我说呀,够呛。”赵关键把铁锹插在地里,脸色由于激动而微微发红。“如果让我们继续看,我倒要觉得奇怪了。”
“为什么?”
“没看人们鼓掌吗……毛主席说过:‘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艺术可怕就可怕在这里,潜移默化,不是批判两句就能够消毒的。这哪是大批判?分明是上正面的教育课嘛。”
到底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位卑未敢忘忧国,被批倒斗臭依然保持着独立的思维,相信思想的力量,这话一针见血,每个人脑子里都会浮现出这种想法,是大家的共识。这是我在“文革”中看到的最动人的电影,是真正的艺术,没记得批判的是什么,却记住故事中的人物竺春花和邢月红,久久挥之不去。不知为什么,看完电影,我最喜欢的不是那个追求进步、参加革命的竺春花,而是贪恋舒适、美丽迷人的邢月红。我不敢暴露活思想,怕人家说我有资产阶级趣味,自己对自己说,让造反派批判吧,我愿意中毒!
“女主角穿的旗袍可真好看,”二毛子微微仰起脑袋,用习惯的姿势整理着头发,想起来道。“不知道现在的女人穿起来,是不是也漂亮?”
我突然想到,要是音乐老师能穿得漂亮些,看上去一定会比现在更可爱,她对这一点又是怎么想呢?
“所谓艺术的魅力,就是有些东西是真实的,触及你灵魂了。乌拉!”陈斯基手臂朝前伸,高翘起下巴,学着列宁在十月的样子,用从来没有过的庄严口吻说。“说实话,老老实实做人还能错吗?连这样的戏不让演还演什么!”
老师们都发出会心的笑声。
“还能让我们看这样的电影吗?”笑声平息后,我追问一句。
“太阳都照在你身上,不烧化了?哪那么多好事,不可能。”赵关键再次分析道,“想要标榜自己正确,永远得揪出别人的错误。这就意味着他可以随心所欲,要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必要的,就为这个,他更不敢让别人看了。”
“他是谁?”马历史冷不丁问。
“我们不该想这些……”
“那么应该想什么?”
“人永远都是不完美的,也是不满足的。”赵关键伸出一根手指,垂直往上指了指。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谁也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不想再谈论下去,结束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是一个无论开玩笑还是当真都不应该提及的话题,周围的沉默令人难堪。
9月的风已使人觉得有些凉了,阵雨过后的地面还很潮湿,大伙儿的心里格外热乎。阳光突然照亮街道,整个厂区一下子都显得庄严、美好、明亮起来。我进鬼队以来头一次见到老师们如此开心,他们又聊起一些与政治无关的话题,回忆起好多过去的电影明星。陈斯基抱着胳膊,手指飞快地动来动去,用口哨小声吹起了一支苏联的歌曲《山楂树》。这一天真愉快,我希望能再当一次活靶子,又不抱太大的希望。结果不幸叫赵关键一语中的,学校革委会很快发现失算,那以后,我们就和老电影绝缘了。因为,只有造反派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这让我们遗憾了好些日子,从此再不敢有什么奢望。
也许赵关键说得对,本来就不该抱希望,那也就无所谓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