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随着时间推移,老两口关系趋于缓和。
“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吕嫂。”母亲再次劝道,“何必哪,过去就好了嘛。”
“我看死老头还能挺多长时间。”
吕大姨呱嗒呱嗒拉着风匣,蹲在大锅台前烧火,嘴角叼着烟卷,口气非常强硬。可我看出不是那么回事,还是不说破的好,她很清楚自己的想法,说这话时已没多少底气了。
“是啊,吕嫂,人就这么个毛病,非要找碴儿出出气。”蒋姨帮母亲削着土豆皮,抽着鼻涕,说着说着就跑了题。“小火慢慢熬,小磨慢慢摇。要不,再治他两天,等他来接你。”
吕大姨咳嗽了一声,不知同意还是反对。
“他蒋姨,看你扯到哪儿去了,咱应该往好的方面劝,别火上添油好不好。”母亲忙着做饭,一直微笑着。“治人也有个度,见好就收吧,那两口大猪还等着吃食哪,都快把他大姨夫累坏了。”
蒋姨听了,看着母亲笑,母亲也看着吕大姨笑。
“可不是,老头子不闹,早该处理了。”吕大姨望着自己吐出的烟圈,鼓着两腮憋住咳嗽。“这个老东西啊,死要面子活受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她的脸色比较平静了,母亲忙对蒋姨使眼色,不让她再说话。
果实熟透了,自己会落下来,何必由人去摘。往下她们已无话可说,或者不必再说什么。是的,这些善良的人们总是有一套现成的生活准则,习以为常,哪怕生存是微不足道的,毫无意义的,谁也不曾想过要改变这种生活。他们从不拿任何弄不清楚的问题难为自己,而是把平静的生活视为理想,把苦难当作惩罚来承受。活着,只要能活着━━生命就按照简单的程序不停顿延续下去。这其中包含着他们全部的喜和悲,希望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过下去。我盼着吕大姨夫家杀年猪,那就意味着快过大年了,孩子们准能得到一碗杀猪菜吃个饱。“文革”期间一切物资统购统销,个人家养的猪也不例外。公家每个月供应酒糟和麸子,所以出栏的肥猪必须送肉联厂宰杀。肉联厂收的猪是毛重,一头猪也卖不多少钱,只是允许送猪的人带回些猪下水,奖励几斤肉票。市场很少见到鲜肉,大多是肥膘极少的冻肉。个人家宰猪就不同了,一斤肉至少卖两元钱,赚一笔可观的收入,贵是贵了些,去皮去骨带大肥膘,谁不想买肥膘带回家炼大油。我家头一次养猪,不敢自己宰了卖,一饱口福又能多赚些钱补贴日子。根红苗正的家庭却不管那么多,有些事是可做不可说的,造反派也不追查,说不定还去杀猪的人家买几斤鲜肉过大年呢。
蒋姨家不敢偷着杀年猪,她丈夫是制糖车间的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蒋姨说蒋叔叔是个大傻瓜,净得没用的奖状,能当饭吃?谁不明镜似的,猪是她和孩子们捋野菜喂大的,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入冬的一个晚上,蒋姨放风说她家的猪病死后扔到西下洼埋了,暗地里却杀掉猪埋在院子雪地里,想等风头过去再享用。那天晚上我睡的早,一觉醒来还遗憾的很,白盼了好一阵子也没吃到杀猪菜!据说杀猪时还闹出个大笑话,当大家将大肥猪摁倒在地,一棒子打在它脑袋上时,没想到肥猪没被打昏反倒嚎叫着逃跑了。搞得大伙儿忙不迭地满院子抓猪,风声也随之泄漏出去。
厂革委会头头斜眼找到蒋叔叔,要他交出猪肉。
“哪来的猪肉啊,”蒋叔叔还想蒙混过关,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似的。“我家的猪是病猪,感冒发烧拉肚子。”
“你是工人阶级代表,不能带头违反国家的统购统销政策。”斜眼一只眼睛朝上,一只眼睛朝下,脸和下巴都拉长了,像一个演说家在发表惊人的言论。“别装糊涂,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不要犯政治错误啊!”
“你们咋知道?我把猪埋了。”
“蒋师傅,有人检举你,你家的猪没病,杀它时还满院子跑呢。”
在他看来,这实在太可笑。
“我杀了,自家吃不行吗?”
“事情不那么简单吧,你家人能一下子吃一口猪,都埋在院子里了嘛。”斜眼乜斜了一眼对方,显然对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压低声音不再打官腔,说。“你不交,我们把它挖出来,恐怕你的模范也保不住了,你掂量吧!”他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转过身去了。
一听要拿掉模范,蒋叔叔顶不住了。他从雪地里起出冻猪肉直接交给了厂里,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不了了之。
近段时间,吕大姨夫的身体明显地衰弱,他两颊松弛,眼睛凹陷,眼皮耷拉着,病症更加复杂,体力和精神都大不如从前。一会儿胸口疼,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肩膀疼,一会儿肚子疼,仿佛所有的疾病一下子全来了。他已经不能去上班,长期休病假了,老弯着腰,把一个肩膀倚在门框上,感到浑身无力。并像所有老年人一样,夜间睡得很少,白天经常打盹。这个变化令人震惊,吕大姨担心老头病情加重,怨气早已烟消雾散,很清楚这有多么重要,不等老头服软就要自己回家了。
“孙姐,快拦住她。”蒋姨坐在炕上,拍打着膝盖说。“这样回去,再打架还怎么管?”
吕大姨不好解释,都忘了去抽那支快要熄灭的烟卷,只得装作不大在乎。
“咱得两边哄,”母亲一点儿不觉得奇怪,笑笑。“小两口还没隔夜仇呢,何况老两口。人家自己的事咱管的了吗。”
“是呀,是呀,孙老妹说得对,傻老婆等呆汉子,谁养活我一个老婆子,自己的老头啊!”吕大姨舒展开细纹密布的眼角,两手往脑后拢拢发鬓,咳嗽着爬下炕。“再说也得提前做好杀猪的准备啊,大冬天的谁剁猪食伺候它们,该让小艾平解解馋了。”说完,她的不安随之消失,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那以后,母亲的调解工作卓有成效,吕大姨家里也确实发生了变化,那当然朝好的方面变的。偶尔还可能有些小争吵━━一场遥远的暴风雨的回声,已经兴不起大风浪了。一直到吕大姨夫死,老两口都过着平静的生活,仿佛变了个人,他们之间已经没有理由再产生重大的分歧,终于彻底地消除了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