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二部 在特殊监狱里(连载212)

文摘   2024-09-26 00:01   黑龙江  


         三
  

          我的秘密泄露出来,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有一次,天气很坏,又湿又冷。母亲出去串门很晚才回来,我趴在被窝里收听苏联广播,声音虽时大时小,但能够完整听清,听着听着就迷糊过去,忘记关死半导体收音机……母亲听到声音掀开被窝,关死收音机摇醒我:
  “艾平,你干的好事!”
  夜色深沉,窗外乌云翻滚,山雨欲来。我在灯光的阴影里睁开眼睛,仍旧沉浸在梦乡中,毫无防备,不明白她指什么:
  “什么好事?”
  “我不想生你气,还嘴硬。”母亲将半导体送到我的眼前,脸色非常难看,声音压得很低。“听苏修广播……敌台!”
  “听又怎么啦?”这件事也许并不重要,但我身上流淌着叛逆的血液,什么都使我生气,不想回答母亲的盘问。“没人知道,反正怎么都不好,怕啥!”
  “你都快吓死我啦,是在跟我讲话吗?”


  母亲被刺痛了,我以前从没有看到过她这样,愤怒、恐惧、惊骇一时交织在她的情绪里,扬起巴掌打向我,一掌接着一掌,啪啪直响。显然,在她看来,今晚的事情极为严重,从这家到那家,大家全门挨着门,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别人。一句话不谨慎,一个行为不谨慎,都可能使你落入无底深渊,要不怎么说“夜深人静,隔墙有耳呢”(历史往往充满了诡异的巧合,同是社会主义制度,苏联建国十七年进行了文化大清洗,而中国建国十七年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我们大可怀疑这里有历史的规律性)!她平常善良而又温和,极少发这么大火,今天却大打出手,自己也气哭了。
  我又痛又伤心。她总说我脑子里塞满不切实际的想法,净给自己出要不得的主意,难道非把一个孩子改造成像她一样谨小慎微的大人就好了?我们在一些问题上可能永远也达不成一致,最好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翻过身子背对母亲。
  “妈,妈……”姐姐和妹妹把住母亲的胳膊,央求。“别打了!”
  母亲仍不住手。
  “妈,弟弟错了,改就是了。”
  “哥,向妈认错呀。”
  “造反派打我,红卫兵打我,你也打我。”我震惊母亲怎么变得如此凶狠,坚决挺住不流泪,使着性子说。“我还有活路吗,大不了一死!”
  “不许你跟我顶嘴,不是认错,你向我保证,决不能再听。你不可以这样做,绝对不行。我是你妈,你还不相信我吗?”母亲痛心疾首地拍打炕沿,又扬起脸颊,扇开自己的嘴巴。  “儿呀,儿呀,一旦被他们发现,这可是死罪呀,没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了。你胆这么大,气死我了!”


  她转身对着窗户坐下来。
  这些过激言词只是气头上的话,这回她真的给伤害了。像孩子都把家长的管教看作专制,认为自己的生活受到束缚一样,我对她的说法既反感又抵触,有好几天不跟母亲说话。过去我不想认识这一点,总是躲进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只可怜自己不关心别人,与母亲碰撞出种种烦恼和不快。父亲过去说我是个犟眼子,越是大人不许做的事情,越是要做,早晚要吃大亏的!这话说得没错,连我自己也不喜欢自己,我这一辈子因为死犟不知吃过多少苦头,虽然嘴上从不肯承认,到头来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管怎样我都不应该说这些过分的话,因为无谓的冒失我给母亲添过许多麻烦,致使她挨过好多次批斗(我看不到这些情况,也不想看到)。“文革”结束很久我才知道,当时的情况让人感觉苏修比美帝更危险,偷听“敌台”被捕的大有人在,如贵州的有些人还被造反派枪毙了。如果有人知道我们家偷听苏修广播,可想而知意味着什么。


作家于艾平
于艾平,作家,主要代表作:长河小说《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