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与教育 | 肖怀德:作为“人”的艺术基本权利

文摘   2024-08-21 18:29   北京  

作为“人”的艺术基本权利

——2023年见地李睦色彩绘画创作工作坊成果展前言

和李睦老师的相遇是我做见地沙龙这些年的一次福报。

2018年,见地沙龙遇见了清华大学的哲学学者黄裕生老师,从此结下了缘分,黄老师为见地学友们带来了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的导读,那是我们深入理解康德关于自由道德的契机。有一次,黄裕生老师为我推荐了好多位可以邀请来见地沙龙分享的讲者,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不知如何选择。我问黄老师:您可以先推荐一位有人格魅力的老师吗?黄裕生老师脱口而出:那就李睦老师吧。

2019年第一次拜访李睦老师,是在他的清华大学的工作室,具体谈话的内容不太记得了,只依稀记得我们聊到了教育、创造、审美判断、艺术与人的关系,等等,这些看起来很宽泛也很重要的话题。我当时的心里已经默默地有了结论,这位老师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的,可以做实美育这个概念的那个人。

202091日,新冠疫情出现了阶段性的向好的空隙,李睦老师在见地主持的在描绘色彩的过程中逐渐觉醒’—艺术创作体验工作坊在河北野三坡写生基地正式开营,这是李睦老师和见地合作的一个持续的社会美育实验项目。我作为组织者,同时也作为学员参与了全过程,这样的双重角色,有时候会给到我另一双观看他人和整体的眼睛,有时候也会让我很痛苦,甚至经常角色转换不过来。
一晃在20218月,我们顺利举行了第二期,2022年的8月顺利举行了第三期,现在想来,在新冠疫情这三年中,一个项目能如此顺利并按节奏地举行,好像得到了上天的眷顾,真是幸运之至。

今天回过头来反思,这三年与李睦老师的互动,以及在项目中的体验与观察,有几点体会和大家分享:
第一,我们通过这个工作坊在探讨艺术、美与人的一些根本关系。

艺术与人的关系是这些年我与李睦老师互动的主线,我想也是李睦老师思考的人生话题。李睦老师经常和我说:一百年前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我们这一代人在美育的认知和思考上,与一百年前这些教育家相比,并没有实质的进展。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都在大谈美育,但是当代中国社会,人与艺术的关系、人与美育的关系发生了什么样的质的变化?面临什么样的社会情境?我们并没有想清楚。

在与李睦老师的交流中,他的美育主张,我想有这么三点,对我的触动很大。一是他认为,美育可以有很多的方式,艺术教育、设计教育、建筑教育、自然教育等等都是美育的一部分,但是唯有艺术是美育的最直接的通道。二是他反复强调,艺术是每一个人先天就自带的禀赋,每个人生而有创作艺术、表达艺术的权利。当我们说出:对不起,我不懂艺术这句话的时候,不是他人,是我们自己剥夺了自己与艺术的基本权利。为什么我们会自我剥夺?是什么造成了我们的自我剥夺?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三是所谓的全人教育,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艺术教育是最直接的通道,艺术教育不是全人教育的一部分,艺术教育就是全人教育。

如果您觉得这个项目是以绘画教育的方式在做美育实践。那么,我想,我们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学术性探索,就是艺术与人的根本关系,换句话说,艺术能力是不是人之为人的原始性禀赋与经验?当我们看到法国拉斯科洞窟壁画上的野牛,看到贺兰山岩画上的牧猎图,看到中国远古彩陶上那些匪夷所思的图案,我想我们会有所感触吧。

第二,这是一次社会+美育的探索实验。

李睦老师在清华大学从事美术教学工作已经三十多年了,他面对着一拨又一拨清华大学的高材生,这些中国最优秀的头脑,支撑他持续这么多年仍然葆有激情和热情,我想一是他自身对艺术、对教育的纯粹的热爱。二是他对这些学生的未来有一种期许,他希望在他们身上埋下一颗艺术的种子,也许这些种子可以为一个更开放、包容和自由的社会做一些准备。

与见地的相遇,我想是双方联姻的结果。李睦老师在清华大学积累了丰富的艺术教育的教学经验,但是针对在校学生的艺术教育是高校通识教育的内容,如果要开展社会美育的实践,需要一个更多元的社会性群体构成。见地沙龙是一个典型的、民间的、多样性共学社群。

这里的共学成员有一个共同的旨趣,他们是一群对精神成长有需求的人,他们来自五花八门的职业:有人文学者、艺术家、设计师、教育创业者、艺术管理者、文创创业者、金融从业者、医生、人工智能研究者等等。这个群体的职业多样性,不是我事先规划出来的,它是在社会的流动中自然形成的。我经常会发出感慨,面对艺术、科学、人文,这三个人类最浩瀚的精神海洋,不知如何入手?但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出现,他们所从事的职业的探索,让我看到了他们身上的艺术,科学,人文交融的因子,是他们的出现以及实践的探索,丰富了我对艺术,科学与人文交叉融合的想象,拓展了我对见地沙龙的追求和使命的理解。

所以,见地沙龙与李睦老师的结合,是一个民间社会性群体+美育的过程。社会,是一个宽泛和抓不着的对象,只能落实于一个个具体化的社会化空间,而所谓的社会化空间,在于它的非主观意志的规划性,非权力意志的主导性,在于它的自然、自发的生成性,这样的空间才会自由和纯真。从这个意义上,见地沙龙是一个有趣的社会化空间。

理解社会,我们还得从一个个具体的社会化空间单元,一个个具体的人的感受反馈开始。这也预示着李睦老师在见地沙龙的社会美育实验有一种潜在的生发前景和可能性。

第三,这个项目触及到人的觉醒的诸多面向。
在这三年的探索中,我们以艺术为媒,或者更具体的说,以色彩绘画这种艺术形式为媒,触及到的是关于人的觉醒的诸多面向。

比如,艺术与的关系。

在这三年的实践中,我们在这一个小群体的实践观察中发现,当代中国社会,普遍存在非艺术从业群体与艺术的断裂,艺术从业群体与艺术本源的断裂。艺术作为人先天带来的本能,在艺术中本来应该是最珍贵的东西,比如身体本能、情感、爱欲等,在我们的学院式教育、社会培训的方法和技巧的标准化训练中,被彻底地抹除了,遮蔽了。很多非艺术从业者在自己与艺术之间自觉地立了一堵高高的墙,觉得艺术是一门专业活,自己与艺术无关。很多艺术创作群体在接受正规的学院式艺术教育过程中,深陷技巧、形体、透视的标准化训练和对技艺的执着,这样的技艺训练慢慢形成了习惯性的潜意识,再也找不回在艺术创作中的自发性、原生性经验和体验。

因此,我们的工作坊对于这两类学员,都是一次艰难的破壁之旅,只是他们要破的是两层不同的壁,我相信大家在观看这些画作中能感受到这两类学员是如何破壁的。

再比如,自我他者的关系。

列维纳斯是现当代西方哲学家中对他者研究很深入的一位,他所描述的他者意思不是迷狂,也不是控制,而是接受一个完全陌异的他者。他者的消失,是现代社会很多暴力、战争、仇恨、偏见的根源。现代资本、技术、消费和政治的权力意志,或者说法国思想家福柯所说的环绕在我们身体周围的,那看不见的权力意志的现代灵魂,它们要做的就是消灭差异。

而我们在艺术创作中,当一批多样的画作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以形象的方式直面自性他性,这种直观的经验对我们内心的触动,比概念、词汇和言说的力量大得多。我们会从图像直观中感受到一个从来不曾被照见的自己,因为自己的画作比那个自己想努力寻找的自己,更为赤裸裸地暴露在自己的面前,而且以图像的方式稳定在那里。同时,那些他人的画作,剥去了他的伪装、掩饰和情绪因素,显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从意识深层觉知到,我和他人是那样的不同。当我们不断在图像性的自性他性中撞击,我们的意识在慢慢觉醒,我们会开始更加珍惜自己的那些不同,也会更加尊重他人的不同。

这样的人人关系的基础是主体间性,既承认他人的绝对的陌异性,又自觉通过他人了解自己,主观与客观合在一起的,有一种连接,但又是独立的,有一种潜在的相互影响,但又是不控制、不伤害、非暴力的,这是一种社区关系,是现代社会的基石,是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在古代集体性社会,这部分关系是一种中空状态。
再比如,身体与大脑的关系。

经验主义哲学家休谟在《人性论》中有句话:最生动活泼的思想还是抵不上最迟钝的感觉,他说的不无道理。我们的工作坊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个停止思考、启动身体知觉的过程。当我们开始画画时,一开始会进行头脑构思,希望用头脑的意念来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当你下笔那一刻,你会发现身体完全不受头脑控制,这个时候,你不得不放下头脑,跟着自己的身体往前走,身体会把你带向一个之前无法触及的区域,身体会不断给你创造意外惊喜,这个时候你的知觉在拓维。

哲学家德勒兹在《感觉的逻辑》中对塞尚、培根所开创的现代绘画与古典绘画的区别,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述,感觉是需要在感觉到之后才能被理解到的。因为,现代绘画,不是作为客体而被再现的身体,而是作为感受到如此感觉而被体验到的身体,或者说画的是那层感觉的皮肤。皮肤不是肤浅的,是深邃的。

当我们进入一个环境,来到一个地方,知觉是先行的,头脑的思维是滞后的,当我们的知觉被不断的打开,我们才能从世界之外真正进入世界之中,与物无隔、物我一体,这才是人在这个世界中的本来的样子。为什么远古狩猎时期的人类,他们对自然界的反馈非常敏锐,因为他们的知觉是打开的,他们是活在世界之中的。而我们近现代以来的人类中心论思维,正是逐渐把人从这个世界之中拔出来,以一个主观的视角来观看、探究和征服这个世界,这是我们当代的生态恶化、人世间痛苦的根源,人应该回到他应该所在的万物生灵的生态系统之中的合适的位置上。
再比如,艺术与人的完整性的关系。
人的学习过程是一个基于自我完善动机的求知过程,也是通过学习通往一个更为完整的人的过程。我们在工作坊的实验探索中,感受到艺术的创作与人的完整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首先,艺术创作可以帮助人提升他以感性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相处的能力。什么是感性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能力呢?比如,你能设身处地的站在他人的处境上来思考,你能感同身受他人的痛苦、欢乐和喜悦。这样我们的心灵才不会变得麻木、冷漠。

其次,艺术创作的模糊性体验会慢慢改善我们的思维方式。在艺术创作中,因为艺术语言的独特性,我们很难用准确的文字语言、话语描述把绘画中的一些感受、体验描述出来,这个时候艺术的图像就是一种唯一的语言,也即一种艺术语言。这种无法用言说和文字语言描述清楚的模糊性是艺术中最宝贵的东西,它是一种语言还没有跳出来试图把握世界和对象的全然敞开的体验状态,是一种前语言状态的东西。这样的模糊性的操练,会慢慢改变我们日常的思维,比如非黑即白地看问题,是非分明地看问题,绝对的意识和暴力,这些思维都是艺术试图抵抗、试图修复的东西。

最后,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偏理工类的有精密计算思维、偏哲学类的观念先行的人会产生挫败感。因为,当我们拿起画笔开始画的那一刻,我们会发现,我们无法根据精密运算进行模拟、模仿自然的对象,我们的头脑无法左右我们的身体,那些精密的计算、设定的观念会在这一刻失效,这个时候,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些计算、观念,逐渐学会跟着自己的身体走,当我们发现我们无法真正实现模拟自然的时候,我们也就慢慢地学习如何自我表达,创造性的时刻就发生了。

哲学是创造概念,艺术家不是概念先行的,如果纯粹谈一个概念,对于艺术家是死的,艺术家是在实际的艺术创作的身体行为中不断遭遇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在他的心中就活了,这个时候艺术家会把这个概念拿出来交流。当我们通过艺术创作,在理性的思维中植入感性的因子,我们会看到科学理性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开阔的,无法用科学、理性、逻辑、语言把握的世界,这个世界将向我们敞开。

作为李睦老师这几年的教育过程的亲身学习和体验者,我也在感受李睦老师作为一个教育家,是如何践行教育的本质的。我可能还没办法完全描述清楚,但是作为一个教育者,有三样东西,我在李睦老师的工作坊学习中,有切身的体验和感受。一是如何相信每一个人的性本自足。二是如何做到不教而教。三是如何对每一个不同的生命都葆有爱意。我们参与这个工作坊的学员年龄层次、身份地位、财富阶层差异很大。我观察到,李睦老师对待每一个学员的态度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完全没有因为学员的身份角色的差异有任何的偏颇和照顾,对待每一个学员,都投入了他全心的爱。我不知道李睦老师如何理解艺术与爱的关系,但是,我心灵深处最真切地体验到了,是在他的这个色彩绘画工作坊中发生的,我感受到一种包裹的爱,一种没有分别的爱,一种柔软的爱,这种感受也许我一生都会记得,因为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被爱包裹的体验。

我们的行动还在持续地进行,我无法定义这个行动本身,行动被行动本身定义着。最后,想起美国行动主义者安吉拉·戴维斯的一句话:作为行动者,即便到达胜利,那也是,在一个新的地形中,一场新的行动的开始。行动者总是在地形的边缘行动,没有所谓的高峰,但有的是高峰体验。它总是开拓一个个山丘,却不在顶点自我陶醉,享受掌声和荣耀,因为他必须面对荒野,只有荒野给他有在世存有的慰籍感。每一次新的行动,都是需要重新面对挑战和不确定性,因为世界本是变化无常。

行动是一场生存体验的游戏。

愿与你同行!

肖怀德

当代文化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见地沙龙召集人

2023112日下午两点于北京媒体村家中


文|肖怀德
编|林心怡

文化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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