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的艺术基本权利
——2023年见地—李睦色彩绘画创作工作坊成果展前言2018年,见地沙龙遇见了清华大学的哲学学者黄裕生老师,从此结下了缘分,黄老师为见地学友们带来了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的导读,那是我们深入理解康德关于“自由”与“道德”的契机。有一次,黄裕生老师为我推荐了好多位可以邀请来见地沙龙分享的讲者,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不知如何选择。我问黄老师:“您可以先推荐一位有人格魅力的老师吗?”黄裕生老师脱口而出:“那就李睦老师吧。”2019年第一次拜访李睦老师,是在他的清华大学的工作室,具体谈话的内容不太记得了,只依稀记得我们聊到了教育、创造、审美判断、艺术与人的关系,等等,这些看起来很宽泛也很重要的话题。我当时的心里已经默默地有了结论,这位老师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寻找的,可以做实“美育”这个概念的那个人。2020年9月1日,新冠疫情出现了阶段性的向好的空隙,李睦老师在见地主持的“在描绘色彩的过程中逐渐‘觉醒’—艺术创作体验工作坊”在河北野三坡写生基地正式开营,这是李睦老师和见地合作的一个持续的社会美育实验项目。我作为组织者,同时也作为学员参与了全过程,这样的双重角色,有时候会给到我另一双观看他人和整体的“眼睛”,有时候也会让我很痛苦,甚至经常角色转换不过来。一晃在2021年8月,我们顺利举行了第二期,2022年的8月顺利举行了第三期,现在想来,在新冠疫情这三年中,一个项目能如此顺利并按节奏地举行,好像得到了上天的眷顾,真是幸运之至。今天回过头来反思,这三年与李睦老师的互动,以及在项目中的体验与观察,有几点体会和大家分享:第一,我们通过这个工作坊在探讨艺术、美与人的一些根本关系。艺术与人的关系是这些年我与李睦老师互动的主线,我想也是李睦老师思考的人生话题。李睦老师经常和我说:“一百年前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我们这一代人在美育的认知和思考上,与一百年前这些教育家相比,并没有实质的进展。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都在大谈美育,但是当代中国社会,人与艺术的关系、人与美育的关系发生了什么样的质的变化?面临什么样的社会情境?我们并没有想清楚。”在与李睦老师的交流中,他的美育主张,我想有这么三点,对我的触动很大。一是他认为,美育可以有很多的方式,艺术教育、设计教育、建筑教育、自然教育等等都是美育的一部分,但是唯有艺术是美育的最直接的通道。二是他反复强调,艺术是每一个人先天就自带的禀赋,每个人生而有创作艺术、表达艺术的权利。当我们说出:“对不起,我不懂艺术”这句话的时候,不是他人,是我们自己剥夺了自己与艺术的基本权利。为什么我们会自我剥夺?是什么造成了我们的自我剥夺?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三是所谓的全人教育,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艺术教育是最直接的通道,艺术教育不是全人教育的一部分,艺术教育就是全人教育。如果您觉得这个项目是以绘画教育的方式在做美育实践。那么,我想,我们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学术性探索,就是艺术与人的根本关系,换句话说,艺术能力是不是人之为人的原始性禀赋与经验?当我们看到法国拉斯科洞窟壁画上的野牛,看到贺兰山岩画上的牧猎图,看到中国远古彩陶上那些匪夷所思的图案,我想我们会有所感触吧。李睦老师在清华大学从事美术教学工作已经三十多年了,他面对着一拨又一拨清华大学的高材生,这些中国最优秀的头脑,支撑他持续这么多年仍然葆有激情和热情,我想一是他自身对艺术、对教育的纯粹的热爱。二是他对这些学生的未来有一种期许,他希望在他们身上埋下一颗艺术的种子,也许这些种子可以为一个更开放、包容和自由的社会做一些准备。与见地的相遇,我想是双方联姻的结果。李睦老师在清华大学积累了丰富的艺术教育的教学经验,但是针对在校学生的艺术教育是高校通识教育的内容,如果要开展“社会美育”的实践,需要一个更多元的社会性群体构成。见地沙龙是一个典型的、民间的、多样性共学社群。这里的共学成员有一个共同的旨趣,他们是一群对精神成长有需求的人,他们来自五花八门的职业:有人文学者、艺术家、设计师、教育创业者、艺术管理者、文创创业者、金融从业者、医生、人工智能研究者等等。这个群体的职业多样性,不是我事先规划出来的,它是在社会的流动中自然形成的。我经常会发出感慨,面对“艺术、科学、人文”,这三个人类最浩瀚的精神海洋,不知如何入手?但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出现,他们所从事的职业的探索,让我看到了他们身上的艺术,科学,人文交融的因子,是他们的出现以及实践的探索,丰富了我对艺术,科学与人文交叉融合的想象,拓展了我对见地沙龙的追求和使命的理解。所以,见地沙龙与李睦老师的结合,是一个民间社会性群体+美育的过程。社会,是一个宽泛和抓不着的对象,只能落实于一个个具体化的社会化空间,而所谓的社会化空间,在于它的非主观意志的规划性,非权力意志的主导性,在于它的自然、自发的生成性,这样的空间才会自由和纯真。从这个意义上,见地沙龙是一个有趣的社会化空间。理解社会,我们还得从一个个具体的社会化空间单元,一个个具体的人的感受反馈开始。这也预示着李睦老师在见地沙龙的“社会美育实验”有一种潜在的生发前景和可能性。在这三年的探索中,我们以艺术为媒,或者更具体的说,以色彩绘画这种艺术形式为媒,触及到的是关于“人的觉醒”的诸多面向。在这三年的实践中,我们在这一个小群体的实践观察中发现,当代中国社会,普遍存在非艺术从业群体与艺术的断裂,艺术从业群体与艺术本源的断裂。艺术作为人先天带来的本能,在艺术中本来应该是最珍贵的东西,比如身体本能、情感、爱欲等,在我们的学院式教育、社会培训的方法和技巧的标准化训练中,被彻底地抹除了,遮蔽了。很多非艺术从业者在自己与艺术之间自觉地立了一堵高高的墙,觉得艺术是一门专业活,自己与艺术无关。很多艺术创作群体在接受正规的学院式艺术教育过程中,深陷技巧、形体、透视的标准化训练和对技艺的执着,这样的技艺训练慢慢形成了习惯性的潜意识,再也找不回在艺术创作中的自发性、原生性经验和体验。因此,我们的工作坊对于这两类学员,都是一次艰难的“破壁”之旅,只是他们要破的是两层不同的壁,我相信大家在观看这些画作中能感受到这两类学员是如何破壁的。列维纳斯是现当代西方哲学家中对“他者”研究很深入的一位,他所描述的“他者”意思不是迷狂,也不是控制,而是接受一个完全陌异的他者。“他者”的消失,是现代社会很多暴力、战争、仇恨、偏见的根源。现代资本、技术、消费和政治的权力意志,或者说法国思想家福柯所说的环绕在我们身体周围的,那看不见的权力意志的“现代灵魂”,它们要做的就是消灭差异。而我们在艺术创作中,当一批多样的画作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以“形象”的方式直面“自性”与“他性”,这种直观的经验对我们内心的触动,比概念、词汇和言说的力量大得多。我们会从图像直观中感受到一个从来不曾被照见的自己,因为自己的画作比那个自己想努力寻找的自己,更为“赤裸裸”地暴露在自己的面前,而且以图像的方式稳定在那里。同时,那些他人的画作,剥去了他的伪装、掩饰和情绪因素,显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从意识深层觉知到,我和他人是那样的不同。当我们不断在图像性的“自性”和“他性”中撞击,我们的意识在慢慢觉醒,我们会开始更加珍惜自己的那些不同,也会更加尊重他人的不同。这样的人人关系的基础是主体间性,既承认他人的绝对的陌异性,又自觉通过他人了解自己,主观与客观合在一起的,有一种连接,但又是独立的,有一种潜在的相互影响,但又是不控制、不伤害、非暴力的,这是一种社区关系,是现代社会的基石,是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在古代集体性社会,这部分关系是一种中空状态。经验主义哲学家休谟在《人性论》中有句话:“最生动活泼的思想还是抵不上最迟钝的感觉”,他说的不无道理。我们的工作坊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个停止思考、启动身体知觉的过程。当我们开始画画时,一开始会进行头脑构思,希望用头脑的意念来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当你下笔那一刻,你会发现身体完全不受头脑控制,这个时候,你不得不放下头脑,跟着自己的身体往前走,身体会把你带向一个之前无法触及的区域,身体会不断给你创造“意外”和“惊喜”,这个时候你的知觉在拓维。哲学家德勒兹在《感觉的逻辑》中对塞尚、培根所开创的现代绘画与古典绘画的区别,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述,“感觉是需要在感觉到之后才能被理解到的。因为,现代绘画,不是作为客体而被再现的身体,而是作为感受到如此感觉而被体验到的身体,或者说画的是那层感觉的皮肤。皮肤不是肤浅的,是深邃的。”当我们进入一个环境,来到一个地方,知觉是先行的,头脑的思维是滞后的,当我们的知觉被不断的打开,我们才能从“世界之外”真正进入“世界之中”,与物无隔、物我一体,这才是人在这个世界中的本来的样子。为什么远古狩猎时期的人类,他们对自然界的反馈非常敏锐,因为他们的知觉是打开的,他们是活在世界之中的。而我们近现代以来的人类中心论思维,正是逐渐把人从这个世界之中拔出来,以一个主观的视角来观看、探究和征服这个世界,这是我们当代的生态恶化、人世间痛苦的根源,人应该回到他应该所在的万物生灵的生态系统之中的合适的位置上。人的学习过程是一个基于自我完善动机的求知过程,也是通过学习通往一个“更为完整的人”的过程。我们在工作坊的实验探索中,感受到艺术的创作与人的完整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首先,艺术创作可以帮助人提升他以感性的方式与这个世界相处的能力。什么是感性的与这个世界相处的能力呢?比如,你能设身处地的站在他人的处境上来思考,你能感同身受他人的痛苦、欢乐和喜悦。这样我们的心灵才不会变得麻木、冷漠。其次,艺术创作的模糊性体验会慢慢改善我们的思维方式。在艺术创作中,因为艺术语言的独特性,我们很难用准确的文字语言、话语描述把绘画中的一些感受、体验描述出来,这个时候艺术的图像就是一种唯一的语言,也即一种艺术语言。这种无法用言说和文字语言描述清楚的“模糊性”是艺术中最宝贵的东西,它是一种语言还没有跳出来试图把握世界和对象的“全然敞开”的体验状态,是一种“前语言”状态的东西。这样的模糊性的操练,会慢慢改变我们日常的思维,比如非黑即白地看问题,是非分明地看问题,绝对的意识和暴力,这些思维都是艺术试图抵抗、试图修复的东西。最后,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偏理工类的有精密计算思维、偏哲学类的观念先行的人会产生挫败感。因为,当我们拿起画笔开始画的那一刻,我们会发现,我们无法根据精密运算进行模拟、模仿自然的对象,我们的头脑无法左右我们的身体,那些精密的计算、设定的观念会在这一刻失效,这个时候,我们不得不放弃这些计算、观念,逐渐学会跟着自己的身体走,当我们发现我们无法真正实现模拟自然的时候,我们也就慢慢地学习如何自我表达,创造性的时刻就发生了。哲学是创造概念,艺术家不是概念先行的,如果纯粹谈一个概念,对于艺术家是死的,艺术家是在实际的艺术创作的身体行为中不断遭遇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在他的心中就活了,这个时候艺术家会把这个概念拿出来交流。当我们通过艺术创作,在理性的思维中植入感性的因子,我们会看到科学理性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开阔的,无法用科学、理性、逻辑、语言把握的世界,这个世界将向我们敞开。作为李睦老师这几年的教育过程的亲身学习和体验者,我也在感受李睦老师作为一个教育家,是如何践行教育的本质的。我可能还没办法完全描述清楚,但是作为一个教育者,有三样东西,我在李睦老师的工作坊学习中,有切身的体验和感受。一是如何相信每一个人的性本自足。二是如何做到不教而教。三是如何对每一个不同的生命都葆有爱意。我们参与这个工作坊的学员年龄层次、身份地位、财富阶层差异很大。我观察到,李睦老师对待每一个学员的态度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完全没有因为学员的身份角色的差异有任何的偏颇和照顾,对待每一个学员,都投入了他全心的爱。我不知道李睦老师如何理解艺术与爱的关系,但是,我心灵深处最真切地体验到了“爱”,是在他的这个色彩绘画工作坊中发生的,我感受到一种包裹的爱,一种没有分别的爱,一种柔软的爱,这种感受也许我一生都会记得,因为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被爱包裹”的体验。我们的行动还在持续地进行,我无法定义这个行动本身,行动被行动本身定义着。最后,想起美国行动主义者安吉拉·戴维斯的一句话:“作为行动者,即便到达‘胜利’,那也是,在一个新的地形中,一场新的行动的开始”。行动者总是在地形的边缘行动,没有所谓的高峰,但有的是高峰体验。它总是开拓一个个山丘,却不在顶点自我陶醉,享受掌声和荣耀,因为他必须面对“荒野”,只有“荒野”给他有“在世存有”的慰籍感。每一次新的行动,都是需要重新面对挑战和不确定性,因为世界本是变化无常。肖怀德
当代文化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见地沙龙召集人
2023年1月12日下午两点于北京媒体村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