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日—7日,我作为组织者和学员的双重角色,第二次参与李睦老师主持的色彩绘画工作坊,绘画是一个手脑心联动的行为,在绘画之余,总有一些弥漫的思绪从头脑中闪过,我试图把这些闪过的思绪记录下来。
纠结—排斥—接受
对于我这样一个习惯用脑思考的人来说,2020年第一次参加色彩工作坊,内心经历了一个跌宕起伏的过程,恐惧经常伴随,纠结如影随形,对于所谓的“赞美”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有一些释放,也带着苦痛。
2021年,当举行第二期工作坊的时候,我以忙碌为由没有作为学员继续参与,其实内心是有些排斥的,好像没有勇气再次面对这样一种苦痛。
这两年,我意识到“身体知觉”对于自己的重要性,也在平时加强了身体的练习(尝试了半年的咏春拳、半年的太极站桩),我慢慢收获了身体的知觉训练给自己带来的一些变化,今年,我开始释然地决定再次尝试一次。
我告诉自己,我想再次直接面对艺术,看看会发生什么?
艺术与非艺术/艺术生活化
李睦老师在开场白中,谈到他看到的艺术领域的一些问题,大量的艺术创作者没有为社会做出什么贡献;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分明;艺术源于生活,但不高于生活,我们离艺术生活化还很远很远;艺术与文明、生活的关系密切,我们的职业艺术圈充满着腐朽的气息。
我想,李老师反的不是艺术,而是反的是腐朽的艺术状态。他想做的努力在于,让每一个人都享有艺术的权力,让每一个人都可以抛弃堵在自己面前的那堵厚厚的进入艺术的墙,这堵墙不是真的客观存在的墙,是我们被强化的认知偏见和被塑造的审美偏见所树立的墙,是一堵“认知之墙”。
当我们口口声声说着“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还动不动就振振有辞的说:“对不起,我不懂艺术呢”?
发现自己始 忘记自己终
我现在还不能很好地理解李老师的这句话,主要的原因是入手绘画实践的量不够。“发现自己始、忘记自己终”,可能是一个长期绘画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体验。绘画也是一种身体的劳作,没有足够的量的积累,就很难触及到更深层次的体验和感悟。
颜料 色彩
李老师讲到“确保你画出的都是彩色”时,我有些恍然大悟。我回想起来,两年前的第一次绘画经历,我主要在用颜料在绘画,很多时候简单的把“颜料”等同于“色彩”了,色彩绘画是通过对颜料的调配,形成丰富多彩的色彩认知和色彩感受,“颜料”不是语言,“色彩”才是语言。
色彩的调配第一个层面有基础的色彩认知。第二个层面有长期与各类色彩互动,形成的对色彩的感受、敏感度和偏好。第三个层面慢慢形成对色相、色性、色度的判断,逐渐形成自己的色彩风格。
当然,我们对色彩的丰富运用取决于,我们是否能看到世界的色彩的丰富性和层次,这种色彩的敏锐感受度,我想就是一种审美经验吧。另外,除了看到的色彩,我们并不是在还原我们看到的,还有抒发的色彩、想象的色彩,可以用色彩来表达我们的感受和情绪。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是艺术家的深层的“色彩情感”,这也是艺术家色彩个性的决定性的因素,在色彩语言与艺术家主体意识之间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
肖怀德作品:莲藤
发现美的眼睛与自由的心
今年,我们的学员中有一位西安美院绘画科班出身的学员裴广蕊,在一次交流中,她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这个绘画科班出身的人,怀疑自己是美盲。”这句话当然有谦逊之嫌,却给到我很多反思,我也有点怀疑自己是美盲来。绘画技能的训练与审美感知能力之间是不是一种直接的相关关系?欣赏过很多艺术作品和艺术展览,就自然具有审美能力吗?审美能力究竟是什么能力?美仅仅是漂亮吗?
感知美的能力,发现美的眼睛也许与一颗自由的心、自主的心是相连的;也许与对自然的感受力有关;也许与一种闲暇的心境,经常有“撕开时间之皮”的体验有关;也许与一种非功利性的看到世间万物,与他者相处的心态是有关;也许与一种丰富的、多彩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单调的生活体验也有关。
将错就错
作为一个偏理性思维的人而言,规划、计划、控制进程往往是我内心中的潜意识。我在绘画过程中,却常常处于“失控”的体验之中,这种失控给我带来的往往是沮丧的情绪。但是,随着对于头脑中的控制的执念逐渐放下,偶然的“错误”却带来了意外的收获和结果,手引导着我顺着“错误”往前走,最后出现了一幅完全不在自己预期的作品,这时候我也惊讶,这是我画的吗?
李睦老师说,“绘画原本就是将错就错,接纳所有的事与愿违,错误只不过是另一种可能”,我开始慢慢理解为什么创新的前提是包容失败,出格、犯错往往是创新的开始。
肖怀德作品:垂柳
容易感动就是感性吗?
我是一个泪点比较低的人,经常被感动落泪,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因为我的泪腺发达,我是一个感性的人。在绘画实践中,我却感受到我的观念世界、身体知觉世界都有很多“结块”在阻碍着我与这个世界的“感通”连接。可能容易感动并不代表感性吧。感性往往与身体的环境空间知觉能力有关,感性往往与感受世间万物的美的能力有关,感性与感同身受他人的情感、苦痛有关。
绘画的创造
在一次讨论中,我提出了一个问题,“绘画的创造力体现在什么地方?”我听到一句回应,我也忘了是不是李睦老师回应的,“有勇气接纳自己的创造”。当然,只要是基于自己的感受,每一张绘画都是一种创造。
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在绘画艺术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总是有那些节点性的绘画创作者,他们完成了一些节点性的创造性的突破,这些突破是如何发生的?我曾经看过一个文献,提出很多绘画艺术的节点性的突破,往往是和科学的突破有着紧密的联系。正是科学的突破,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了根本的变化,从而投射到绘画上,也会带来绘画语言和观念的变革。
我觉得科学的突破对于艺术的突破有影响,也不是绝对的。可能还有一个属于艺术本体意义上的突破和更新。如果绘画的创造体现在对于视觉语言的突破?这种边界的突破是如何发生的呢?
肖怀德作品:野山坡印象
珍惜缺点 利用缺点
李老师在工作坊期间反复提到“珍惜缺点,利用缺点”。比如,对我而言,没有经过系统的素描构图、空间造型方面的训练,所以绘画的画面的立体空间感很难出来,这可以说是我的缺点。但是,这个缺点往往也是我的可能性,我在绘画中不会被长期训练的透视、空间比例等因素限制,反而可能创造出独特的画面来。
画得像不是真实,画得接近真实反而会失去真实,很多伟大的绘画作品往往是无视透视,无视造型的。
创造往往不是来源于追求完美,创造往往来源于我们对缺陷的利用。
画的是一片草原
还是人在草原之中的感受
李老师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我们画的是一片草原还是人在草原之中的感受?”我有一张画,画的是一群在栅栏里休憩的羊群,我并没有离得很远就开始画,而是走近羊群,试图去感受羊群,我隐隐约约的感受到这群羊有它们的一个世界。
这让我想起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艺术与科学的差异性在于,科学是用理性探寻客观存在的世界,艺术描绘的从世界出发的并不存在的,世界之外的意义世界。我们描绘的不是那个对象,而是胡塞尔所说的我们的意向。
肖怀德作品:铺面的羊群
在生活中感受到更多的词汇
色彩、节奏和旋律
李老师说,我们在绘画中感受的词汇、语言、色彩、节奏和旋律,会改善我们的生活状态,我们回到生活中,可以感受到更多的词汇、色彩、节奏和旋律。
我们绘画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们在绘画中感受到的丰富,同样会带回我们的生活中,让我们的生活更加的丰富和多彩。
我们可以想象,没有艺术的生活,是多么苍白、单调、无趣的生活呀。
绘画不仅关于视觉
更深入连接触觉
李睦老师说,“绘画是一个触觉的过程,是一种触觉意义上的视觉”。我们往往把绘画理解成一种视觉艺术,其实绘画与触觉深度链接。如果在绘画之前,与描绘对象有更多的触觉层面的互动,这种触觉体验会内化到我们的笔触之中。
我记得在一个文献中看到,触觉是一种更加完整性的知觉形式,尤其是当代社会,我们人类的触觉经验在逐渐减少,增加触觉体验可以让我们回到一个更完整的人。
肖怀德作品:小屋
艺术作品何以动人
在李老师的绘画点评环节,我们讨论到一个话题,“艺术作品何以动人?”。
艺术作品是创作者真实的生命痕迹,在观看李睦老师的野山坡写生系列、欧洲色彩写生和人体系列作品时,我真切的感受到,李睦老师将他的生命状态与艺术是融在一起的。作为画家,画笔就是他的语言,绘画就是他的书写,一个艺术家的绘画是否动人,投射出的是这个创作者的生命状态是否动人。
从这个意义上讲,只有把自己活成艺术,才会创作出动人的艺术作品。
李睦自画像
接纳自己与接纳他人
在上一次工作坊中,我体认到的是认知自己和认知差异。这一次,我更加感兴趣的是对差异的认知过程,似乎认知到只是第一步。我们在亲密关系,亲子关系中,经常存在不能接纳自己的另一半,不能接纳自己的孩子的情况,这种不接纳,是不是从根本上是不能接纳自己呢?从“认识自己”到“接纳自己”,这一步如何进阶和过渡的?从“看到差异”到“接纳他人”,这一步又是如何进阶与过渡的?这是我目前还处在困惑的地方。
他者的“印象”
我们在很多社交的场合,也会碰到很多的他人,但是我们在公共场合的表现往往经过了自己的刻意修饰,所以,我们在公共社交场合,每个人都带着一副面具。但是,在我们的工作坊现场,也许我们作为人仍然可以伪装,正如李睦老师所言:“绘画是不会撒谎的”。正是我们的绘画把我们彻底地脱掉了面具呈现在大家的面前。
当我看到其他学员的绘画作品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呈现出一个他的“印象”。而且随着工作坊的进展,看到他的绘画作品越来越多,这个人的“印象”就会越来越清晰,这种“印象”是超越语言可以描述的。
“自己”是一个流动的“态”
当我们说绘画是为了发现自己,那什么是“自己”呢?“自己”不是一个固定的“态”,而是一个流动的“态”。我发现自己的每一幅绘画都和当时的心情、情绪和环境影响息息相关。但是,当这几天的画摆在一起的时候,我也隐隐的看到自己身上有一些比较稳定显现的东西。我慢慢理解李睦老师说的,当足够的量的绘画呈现出来的时候,那个“自己”就会越来越清晰。因为这些绘画作品中把底层的、具有某种共性的“自己”慢慢显现了出来。当然,这个自己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它呈现的是这个阶段的“自己”而已。
这让我想起“天性”二字,也许我们通过绘画所呈现的“自己”可能有两层,一是天性的部分,先天带来的部分。二是后期教育养成的部分。天性很难改,后期教育养成的部分是可以不断调整的。艺术可以帮到我们的,可能是让我们逐渐寻回自己的天性,减少后期教育养成对我们的塑造。所以,人是未完成的,即人总是可以通过自我探索不断逼近自己的天性,但永远无法完全抵达天性,也无法完全回到童年,所以毕加索说:“我一生的目标都想回到童年。”
所以,教育本身似乎充满了悖论,教育让我们走向理性的成熟,但教育同时也是让我们远离天性。
肖怀德作品:自画像
交流的艺术
在工作坊期间,我们发生了很多的交流,让我对交流的观察也产生了兴趣。我有时候想,真正的交流是困难的,很多情况下,不同的生命经验,不同的认知范畴,看似在交流,其实是在不同的层面在言说。
有时候我们的交流中隐藏着很多的主观的评判、比较、边界的越位,甚至有些交流的话语潜藏着说服对方的欲求。如何处理自己与他者的边界,如何言说,既不是为了说服对方,也不是为了迎合和迷狂。交流的过程中,既有对自我主体性的觉知,也有对他者的外在性、差异性的觉知,某种意义上,交流本身也是一门艺术。
场域的能量
我们的工作坊出现什么学员,往往是无法设计和预设的,不想来的人,你怎么推荐和言说,并不管用,想来的人,他(她)就会想尽办法抓住他(她)想抓住的东西。每一次工作坊都会形成一个特殊的互动能量场,每一个人都在这个能量场中发生作用,每一个人的提前离去又都在影响这个能量场的后续走向。
极致的艺术与美的创造
与痛苦紧密相连
每一次工作坊,李睦老师让我记住了一位艺术家。上一次是美国新艺术代表巴斯奎特,这一次是意大利画家莫迪里阿尼。这两位艺术家都不是艺术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他们的人生经历和绘画状态也深深地打动着我。两位艺术家都是英年早逝,两位艺术家都有过着豪放不羁的生活,两位艺术家都在经历着常人无法体验的痛苦。
巴斯奎特作品
也许艺术也是消耗生命的。艺术与遵守规则、循规蹈矩是矛盾的,艺术与含蓄、内敛、矜持也是矛盾的,我突然有点理解李睦老师曾经和我说的一句话,“我退休之后想过一种放荡不羁的生活。”
莫迪里阿尼作品
自然之美与人之美
这次工作坊绘画过程,我开始从自然风景写生的兴趣,转换到人物写生的兴趣上来。
“两年后再次来到杏黄村,我开始描绘这里的人,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个菩萨,也看到了渔樵。到底什么是美的?是自然山水,是建造物,还是人呢?”
肖怀德作品:菩萨与渔樵
“李睦老师的绘画工作坊结束前,我选了这一周印象深刻的八个人物场景,画了一组特写,保留这段美好的记忆。”
肖怀德作品:人物速写系列
从我做见地沙龙的实践来看,对人的兴趣是我蛮特别的一点。
我们经常说本来的自然,人造的自然,似乎两者有种无法弥合的矛盾。文明是人的行为在自然中的痕迹,没有人的自然还是自然吗?如果人也是大自然中的一种动物,那人是不是也是自然呢?
我记得徐小虎先生说,中国北宋的山水画的高峰期,与西方中世纪的教堂相比,都有一个至高的“理”或“神”,教堂穹顶下的人是很小的,人在山水中是也是很小的,后来文艺复兴以后,人的那个“我”越来越大。
中国人的山水精神中,没有了人,还是山水吗?
什么是当代艺术
对当代艺术的看法,我认为是我和李睦老师存在不同观点的一个地方。
因为对当代文化的兴趣,我这些年大量的接触当代艺术家,因为,我始终有一种判断,当代艺术家是当代文化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这些年,我也逐渐在形成自己判断当代艺术的一些标准,比如是不是创造了新的视觉语言?是不是带来了思维的阻断?是不是回到了文明之前?是不是有一种抵抗的精神?
苏珊·桑塔格在《一种文化与新感受力》一文中的一段话与我心有戚戚焉:“当代艺术不是艺术的消亡,而是艺术功能的一种转换,当代艺术需要一种新感受力,它既是创造,也是批评行为。”
当代艺术的视觉、语言、媒介的多样性可能会乱花迷人眼,但我想,不管艺术从古典艺术、现代艺术还是走向当代艺术,有一条根本的法则是永恒的,即是否传递出对生命的敬畏、宽容与救赎。
肖怀德作品:栖憩
艺术与科学共同塑造美的世界
绘画是一门艺术,但是绘画里蕴藏着大量的科学,比如色彩配比的科学,空间结构与比例的科学等。我们并没有完全纯的艺术,即使是艺术的世界,也都是艺术与科学共同塑造的结果。
在一次交谈中,工作坊学员摩一一多年对钻石有思考和研究,她说钻石是一种数学之美,“切割”是数学与艺术的结合。这让我想起这些年因为见地沙龙,接触到营造(建筑);编织(服装)、照明(光的幽明)、整形(美容与面容)、编程(数字艺术与游戏),这些领域的创造者,他们都在以艺术与科学深度融合的形式创造当代的美感经验。当代社会,各类艺术与科学融合的创造美的领域,正在塑造和呈现当代美的世界。
肖怀德速写作品:愤怒
艺术与人文教育
可以是一种相互嵌入的关系
这些年,见地沙龙逐渐找到了一个定位点,即为艺术类院校培养出来的创作者补充人文教育的部分。人文教育不是人文知识的教育,而是人文精神的教育。我想李睦老师的艺术教育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是一种基于人文的艺术教育,也就是基于对多元文化的宽容,基于对人的差异性、多样性的尊重,基于对每个生命的葆有善意和爱的教育。
在艺术教育中,如果将文学、历史、哲学教育融合其中,我们的艺术教育才是“饱满的”,在人文教育中,如果把美的教育融合其中,我们的人文教育才是“鲜活的”。如果人文学者多一些审美素养、艺术素养,那这样的人文学者肯定是不同的。如果我们的艺术教育者,多一些人文领域的积淀,那样的艺术教育者也是很不同的。
肖怀德速写作品:欺凌
艺术与教育的共同的根本取向
都在追寻生命之爱
参与李睦老师的色彩绘画工作坊,对于我个人而言,收获和体验是双重的。从直接面对艺术的角度,让我这样一个志向于从事艺术哲学、艺术批评类写作的人,获得了更多的对艺术的直接的身体经验,这是非常宝贵的。从学习如何做教育的角度,李睦老师的教育方法给我很多的启发,李老师的教育基本不教,让你自己去探索,后面有一个东西(也许是宽容与爱)支撑着你,让你觉得紧张而又安全。
如果艺术是在描绘“生命”,教育是在养育“生命”,你是否尊重每一个生命的不同,尊重生命与生命的差异,你是否对于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怀有惊喜与敬意,对于伤害生命的行为怀有一颗“恻隐之心”,这从根本上决定的艺术的品质,也决定了教育的品质。所以,艺术与教育在根本取向上是相通的,即追寻生命之爱。(作者:肖怀德 见地沙龙召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