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组织者,也作为一名学员,我有幸参与了李睦老师策划的艺术创作体验工作坊。虽然研习艺术理论、观看艺术多年,真正提起画笔却是第一次,我想把自己这一周所经历的、感受到的记录下来,也是一次生命的印记。
今天,快节奏的生活,我们习惯于翻页和遗忘,但总有一些特殊的生命时刻,在你的平淡的生活中值得被记忆和回味。不能说这一周的时间,我的艺术观念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显然,从间接性到直接性的与艺术交往,我似乎触碰到以前似乎没有触碰到的一些细微的感受。
2020年9月2日,何为风景写生基地创作笔记
我战胜了恐惧,却纠结于思想
今天是工作坊的第一天,想象中的集中授课没有发生。李老师让我们直接选景开始画画。
我好像平生第一次拿起画笔,有些忐忑,不知所措。眼前的这些色彩该如何组合呢?什么颜色和什么颜色搭配能生成什么颜色呢?空间的造型、立体感如何呈现呢?我好像全然无知。我渴望被告知,被传授某种经验,但是显然落空了。
我开始寻觅第一张绘画的场景,在一处牌匾和鲜花面前,我开始构思我的第一张创作,并自得于心中的意义和思想。我沉浸于头脑中所建构的那一套意义,全然没有体验色彩调配自身带来的乐趣。
肖怀德|我画第一张画
李老师走到我身旁,“停止思想。绘画的思想不是用绘画为手段去呈现头脑中的思想,而是回到绘画本体,让思想在绘画中自然发生。”
我似乎有所悟,如何才能停止用头脑思想?也许,停止思想的那一刻,才是与绘画真正相遇的那一刻。
下午的创作,我开始放下头脑的前置的思想,开始迷恋于宏大的背景。画着,画着,我发现我想描绘和纳入的内容太多,以致失去了焦点和重心。这一次我放下了心中预设的意义,却被临摹和呈现的贪念所束缚。李睦老师的两句话一直在我心中徘徊,“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也就不知道在自己有多糟”,“你想得太多了”。
如果把绘画当做思想的某种外化的表达方式,我为什么要绘画?显然有其它的方式更能准确轻松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在环顾他人创作时产生的妄自菲薄的情愫,根本上是无法面对真正的自己,无法接纳自己。自信不是外在的说服自己,而是一种自然的流露,不是吗?
我好像没有真正进入绘画,先入为主的观念,比较的心念,对技术的恐惧,都在阻碍我直接与绘画本体相遇。停止思想,描述心中的色彩,这也许是第一天画笔教给我的。
2020年9月3日,为何风景写生基地创作笔记
停止思想和野心,面对具体之“物”
今天,我尝试放下思想,意义,尝试放下野心。我开始面对具体的“物”。我开始面对感受不同的色彩在自己的调节下发生的微妙变化。
上午,我画了一扇门,画了一簇花。下午,我画了一颗树,画了树荫下围坐的几个树墩。我试着不去渴望太多,我试着去描绘具体的“物”。我试着放下纷繁芜杂,我感受到了一丝轻盈。
思想与绘画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我多么渴望成为思想者。但面对绘画,我开始意识到先入为主的思想让我忘记了色彩,颜料,对象的亲密感知,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我所谓“思想”的工具。放下思想,不是放下思考。而是放下用思想碾压艺术的冲动。
李睦老师说,绘画过程首先是生理反应。我看到了什么,我是不是真的被感动?我看到了什么,我是不是真的流连忘返?
李睦老师说,如果你在一块小小的画布面前都不能让自己自由,如何渴求在其他方面获得自由?我突然开始理解,人生而自由。人的社会性,文化性成长却在不断地为自己套上枷锁,名声,财富,地位,他人的眼光,比较,竞争,输赢,成功的标准,这些外在的因素占满了我们的头脑,我们总是抱怨为什么我不能自由,然而,我们却淡忘了自由本来就属于我们自己。
我开始理解,绘画是我们的母语。我们天生就能描绘世界,是恐惧,技能,专业,艺术的定义,这些因素让我们不敢拿起画笔,让我们深信不疑,艺术与我无关。拿起画笔,面对画布,不是面对全新的事物,而是重新开始用自己的母语说话。
当我开始拿起画笔,去描绘自然的时候,自然不再只是被观看的对象,自然成了美的源头。自然成了我此时此刻生命感受的真实存在。自然和我的身体,灵魂走得更近,发生了实实在在的一种连接与关系。
2020年9月4日,杏黄村创作笔记
让生理与直觉先行,在失控中体验瞬间
今天来到杏黄村写生,这里的村庄安静,闲适,一群村民聚集在村前的大榕树下休憩。他们没有太多的话语,只是用眼神凝视这一群熟悉又陌生的画客。在村庄里行走,我暂时放下了思想,用生理和直觉去反应眼前的场景。
一处红石和灰砖叠砌的墙面,一处围栏上整齐排布的酒瓶,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自己一个人坐下来,没有了前两天相互观看的参照,我开始静静地观摩这间茅屋,我走上前去,用手触摸红石的触感和质理,用手触摸趴在旁边的南瓜的皮肤,我开始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色彩创作世界中,我忘记了时间。
这是一次美妙的创作历程,我开始用自己的直觉来表达色彩,在不确定性的创作进程中,及时的放下完整的执念,及时地调整,及时地将创作中的某些瞬间的思考融入到绘画之中。我开始接纳自己,接纳自己的局限,接纳自己内心深处对某一种色彩的迷恋。
在来之前,李睦老师说,通过色彩的描绘发现你自己。这三天的创作,我的体会是发现自己首先是卸下一些东西。卸下自己对自己的某些固有的评判,卸下某种控制欲,某种怕出丑的心理,卸下一个背负沉重负担的自己,卸下某种“我应该怎样”的执念。
发现是一个逐步的过程,发现我对某些东西有生理反应,发现我经常使用这些颜色,发现我的作品整体是这样一种情趣。这样的发现,会不会让自己更清晰未来要走的路呢?
晚上李睦老师的点评像一首交响乐,跌宕起伏。李老师在不自觉中调动了自己一生的艺术积淀,除了绘画,还有音乐,甚至身体,来全情地引导我们发现自己。原来每一个人身上都有那么宝贵的部分,原来我们每一个个体是如此的不同。李老师就像一个魔术师,一一击中,总是能撮到那个人内心最敏感的部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我在想,如果我们从小的教育过程,是这样一个充满愉悦和惊喜的过程,是这样一个不断被鼓励和被发现的过程。如果我们从小就开始在老师的引导下,去发现自己的不同。我们是不是可以不用为寻找自己而遍体鳞伤?我们是不是可以更好地生活?是不是在面对别人与自己的不同的时候,能更加的宽容?在人生的重要关头,是不是可以更坚定地去做出选择和取舍呢?
评
画
我开始慢慢理解和感受到李睦老师这个课程的用心。这不是一个灌输式的教育,而是一种体验,感悟加点化式的教育。这不是一个目标式的,标准答案式的教学,不是一个结果导向的教学。它是一种重视过程和体验,重视自我反思,自我发现的教育。它带给每一个人的不是满载而归的收获,而是困惑,一种添惑的过程。是一种在你的身上深深地刻上一刀,让你离开以后仍然不断回味,也许在你未来的工作生活中,这些东西仍然会跳出来影响你去不断反思,不断反刍的教育。它似乎从深处用绘画的方式搅动了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也呈现了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它不给答案,也不提供解决方案,它只给你一条可以照见自己的通道。
2020年9月5日,杏黄村创作笔记创作手记
旧的困惑解决了,新的困惑又出现了
昨天的绘画过程很顺利,对于这种顺利让我有些不安。和我平时面对自己的舒适状态,颇感不安的心情极为相似。我似乎对某种代表生命力的对象颇有兴致。昨天上午的繁花,下午的高梁杆,烟囱,废柴堆,这些对我而言,都是代表某种生命力的事物。今天的乡村,物理的建筑都还在,丢失的却是人在这里生活的烟火气。即使是盛开的繁花,我也闻到了她的孤独。
这几天,我的内心经历了困惑,恐惧,到平静,再到困惑,不安的转变。今天早上起来,这种困惑,不安愈加强烈,我又开始揣度起来。
艺术对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说人是自然界中的一种生物体,艺术是不是一种人通过探求外在自然而抵达内在的一种过程?因为人在思考自身的过程中总是充满了局限,由外向内,再走内向外,再由外向内,这样一个不断反复的过程,人才逐渐一层层地揭示外在,从而抵达自身深处。从这个意义上讲,艺术是不是一种人去探究自然规律中的生命规律的一条通道?从而获得生命感悟,生命质量的提升,生命境界的提升。从这一点上来讲,艺术的无用之用是不是体现在这里呢?
艺术教育仅仅是情感教育吗?好像不是那么简单。艺术教育也是一种自然教育。通过绘画,我又开始思考自然对人的意义。自然更像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人的生命只是自然中万事万物中的一种生命形式而已。自然已经揭示了生命变化的规律。只是有待我们通过科学,艺术的方式去发现和揭示。也许,科学的作用更多地是揭示普遍性的规律。艺术的作用更多地是通过人的探求发现生命的本质。
艺术教育也是一种问题教育。人可能有两种困惑。一种是因为欲求无法满足而追逐的困惑,所以霍布斯认为人是欲望的机器。另一种是人与生俱来追问生命意义的困惑。如何解惑呢?一种是孔子所说的传道授业解惑。另一种是自我发现式的解惑。艺术教育可能注重的不是知识传授,而是自我发现式的解惑吧。所以,艺术教育是一种解惑与添惑并行的过程。旧的困惑解决了,新的困惑又出现了。新的这些困惑之所以之前不成为困惑,因为它藏得很深,没有浮现而已。为什么艺术教育是添惑的方式,我们还要进行呢?因为它可以让我们抵达自己的更深处。从这个意义上,人生好像并没有活明白了,完全释然的可能。
艺术教育也是一种人文教育。我们在杏黄村匆匆地行走。因为匆匆,因为要完成创作任务,所以我们的眼睛里只有这里的景象,我们并没有时间走进这里的人的内心世界,我们没有时间去关注这里生活的人的生命处境。所以,我们的创作情感投入是极其有限和苍白的,不是吗?也许,如果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先放下绘画,先走进这里的人,走进这里的空气和氛围,等到需要拿起画笔的时候,是基于生理反应需要拿起画笔的时候,是不是有不一样的创作体会和创作作品出现呢?这让我想起李睦老师说的生理反应。也许生理反应不仅仅是绘画对象是不是让我有生理反应,绘画动机是不是也意味着某种生理反应呢?
真实之“物”与另一种观看
2020年9月11日
工作坊结束后数日,微信群中
肖怀德:李睦老师,这些日常之物,经过绘画和创作的体验之外,成了另外一种基于全新的感受之后的“生命之物”。而我们的观看也进入到另一个层面的观看。这是非常有意思的感受。自己还说不清楚。包括回来以后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事业,也有了一种不一样的视角和创造性激发。另外,我也在慢慢理解李老师谈的延续的用意。昨天去故宫看《苏轼大展》,我对于语言的解说,对于追寻意义,追寻理解,甚至出现了某种“反感”,而更愿意走向更直接的,安静的“观”和“悟”。
与李睦老师的对话缘起|画中之物1
李 睦:我们描绘一个事物时,会赋予它新的意义,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这个意义会因描绘者的不同而不同。此时艺术中被描绘的事物已经不再是生活中原先的事物。同样,我们在观看艺术作品时,更重要的是赋予作品意义,而不是从中获取意义。前者是主动的思考,后者是被动的接受。
与李睦老师的对话缘起|画中之物2
肖怀德:很受启发。我在想的是观看的真实,是原来的观看更接近对象物的真实性,还是后来的观看更接近对象物的真实性?还是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真实,是观本身赋予了事物的真实性感受?
李 睦:真实不是可见的现实,所以也就没有“眼见为实”之说。事物真实与否取决于我们每个人的判断,而我们对于真实的判断又是不断变化的。
肖怀德:就像照镜子,我们总是在镜中看到最好的自己,而对自己的某种不足掩埋得很深,不愿意自己看见,甚至主动去忽视。但是,在与人的交往之中,总是会经常性的被某些无意的言语击中,从而愤怒、抵触、甚至憎恨。而对某些由衷的赞美,产生的却是怀疑,甚至认为是一种虚伪。
李 睦:记得以前看过一本挺有意思的书,书名叫做“真实的背后没有真实”,讲的就是真实、现实、写实之间的关系。
肖怀德:因为判断会变化,主动意识到自己某些时候做出的一些即时的判断可能是一种主观的偏见,不急着做判断,让判断飘一段时间,是不是会减少一些冲突和偏见呢?是不是会越来越宽容?
多样性的绽放
2020年9月17日 观看13位学员的采访视频后
今天用了一整天重温了13位同行学员的感受心得,感佩李睦老师神奇般的点化,让每一个个体通过绘画散发出生命之光,感性之光。每一个人从工作坊中收获和感悟的差异挺大的,人的多样性,视角的多样,差异性像一个收纳箱,收纳了这7天许多被我们个人所遗失的那些东西,每个个体呈现如此的不同,正是这种不同让这个世界如此的丰富多彩。
此刻,我开始理解李老师谈到的“宽容”与“觉醒”。
活动海报 | 艺术创作体验工作坊
作者:当代文化学者、见地沙龙召集人肖怀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