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怀德| 艺术、科学与人文的共通性在哪?

文摘   艺术文化   2020-04-26 16:40  

艺术、科学与人文的沟通、对话与融合(三)


如果说,沟通是为了了解对方和弥合分裂的努力,对话是为了共同面对问题和寻求某种共识的尝试,那么融合则是文明延续与健全生命的必然。


当代世界,对于西方现代性所带来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似乎已经逐渐在形成一些共识。人类中心主义造成了价值的分裂,人与自然的紧张,人的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变化的张力。


在我看来,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与人文精神的重塑可能是两个相辅相成的努力方向。


人类中心主义与人文精神的的差异性在于,人类中心主义是以人的意志为准绳的思考,某种意义上是以人高于一切自然其他生命而展开的俯视性、居高临下的思考,是以人的欲望满足、经济增长等有限目标达成的不计后果的发展理念;人文精神是以人的全面发展、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人类文明永续发展为旨趣的问题思考方向。


我不认为人可以不以人为主体性进行思考,人也无法拔起自己离开地球,人也不可能超于“人之为人”的维度来思考问题。


显然,艺术、科学与人文都是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所创造的文明成果,因此,在讨论艺术、科学与人文的问题时,也离不开基于对人、以及作为人类整体的人类社会或人类文明来开展讨论。



在前两篇随笔中,我已经就艺术、科学与人文的分裂的原因和后果进行了阶段性的阐述,分裂的反义词是融合,如果说沟通与对话是一种融合前的进阶式努力,融合则是一种最高的理想。这就衍生出接下来的问题,艺术、科学与人文为什么需要融合?如何融合?


在回答融合的必要性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回答这三者之间的共通性在哪里?


艺术、科学与人文是如此浩瀚的知识海洋,人类在几千年的文明进程中创造了艺术、科学与人文领域丰富的文明、知识成果,我们个体生命是无法穷尽对于这些知识的理解的,因此对于艺术、科学与人文共通性的领悟也是永无止尽的,我只能以个人极其有限的认知谈几点阶段性的理解。


他们是人类精神世界向上的引导力量

艺术、科学、人文从诞生之日起,就是推动人类精神向上的领地,是人类最终要守住的那片精神净土,西方近现代世界的文艺复兴、科学革命与启蒙运动,首先是在艺术、科学与人文这些精神领域发生的,这既是大革命的前兆,正是人类觉醒的先兆。没有精神的觉醒,不可能诞生伟大的行动。


今天的人类世界整体走向物质主义、消费主义、价值分裂和庸俗化、思想平面和碎片化,这与人类艺术、科学与人文世界的精神丧失是有巨大关系的。其中首要的原因是学科细分化带来的艺术、科学、人文世界的知识分裂。无论在艺术创造、科学发现还是思想创造领域,艺术、科学与人文素养都是密不可分,不可割裂来看待的。



我们试着想一想,艺术作为一种情感创造的技艺,不需要科学思维吗?不需要人文关怀吗?比如,维米尔的伟大的艺术创作离不开对光学的参透。科学发现不需要艺术化的情感吗?比如,作为伟大的科学家的爱因斯坦,小提琴演奏相伴他一生,成为科学发现的灵感点化器。人文思想不需要创造性思考吗?这方面的思想家不胜枚举。我们会发现,在人类历史上的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还是思想家,都是兼具理性、情感与人文关怀的创造者。



其次的原因是,艺术、科学与人文思想世界被现实功利世界所全面侵袭和污染,失去了精神反弹的力量,失去了精神引领的勇气和能力。我们看到的艺术世界,是一个被资本、权力、艺术体制、交易所裹挟的“艺术生意场”;我们的科学研究,到处充满着商业转化,成果转化的浪潮;我们的人文思想界,沉浸在古人思想的文字游戏中,对现实世界的变化毫不关心。我们的艺术、科学与人文知识界不是在为公众提供思想和精神引导,他们在乎是自己的课题、自己的项目有没有申报成功,是不是需要打招呼;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知识如何迅速变现,为自己带来一份隐形的收入,成为一个“隐形的富豪”;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所谓的“思想”获得点赞,在与自己意见不同的知识分子之间争个高下;他们在以某种“反抗者”的姿态来博取自己的存在感,而对社会“人心”的建设工作毫无兴趣。


所谓学者和知识分子,不是一个简单的职业,而是一群对于变化的世界有着知识产生、思想生产使命的一群人,他们有着引领整个社会精神风貌的责任,他们有着安顿人心的不可脱卸的责任。我们今天的社会,普通人的精神飘灵、无所依托、生活无意义感,难道与知识界的整体沉沦没有关系吗?


无论是科学精神、艺术精神还是人文精神,都是对于人类追求至善、至美、至真的精神追求。科学家、艺术家、人文学者是守护人类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批卫士,也是人类文明之光的希望之所在。当这批人都已经在功利社会、商业社会之中丢盔卸甲,彻底沉沦,我们人类社会的精神家园也将失去依托之所,这个世界就会飘散着无所依归的精神游牧者和游荡者。


当我们到达精神的高度来审视,艺术、科学与人文的学科界限就消失了。只有重新唤醒人类对于科学精神、艺术精神和人文精神的追求,我们的精神世界才会越来越充盈,我们对于物质需求、欲望满足、财富的追求、权力的追求才会逐渐地降低,人与内心的紧张关系、人与人的紧张关系、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才有可能会慢慢消解。


他们是人类纯粹性思考的一片净土

人类思考的方式有形而下的思考,也有形而上的思考;有现实的思考,也有不那么现实的思考;有目标和成果导向的思考,也有无目标和成果导向的迷思。所谓的纯粹性思考,往往是形而上的,非现实的,无目标和成果导向的思考。纯粹性思考意味着某种超越现实情境的超越性思考。这种思考往往并不是为了某个具体的现实问题,并不是为了某种迅速实现价值转化的需求,并不是为了寻求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答案。这样的思考有时候是为了思考而思考,有时候是一种毫无目的的思想漫游,有时候是一种纯然的思考的乐趣。



这样的思考,看似无意义,其实未必。


当我们把思考拉进现实,往往我们的思考张力就会被限制住,因为这样那样的现实局限和思想禁区都会成为我们思考的障碍,这个时候我们会有意识的回避、遮掩、绕着弯走,这个时候思考本身的力量就丧失了。


当我们为了某个具体的目标达成和时间限制而展开的思考,我们的思考会不自觉的导向那些目标和限制,这个时候我们遇到有趣的思考命题就会敬而远之、无暇顾及,我们探寻到的周边的“繁花”也会视而不见,这个时候时间、预算和先入为主的命题都会框住我们的思考疆域,这种有意识的规训同样会阻碍从思考到思想的产生。


当我们陷入过度现实化、功利化的思考时,这些外部因素只会“钝化”我们的敏锐性,从而失去发现“大问题”的契机和可能性。无论对于艺术家、科学家、思想家,敏锐是其极其重要的品质。我们发现一些伟大的科学家、艺术家和思想家并不是一生都充满着创造力,而往往是在人生的某一创造性时刻,实现了某种超越性思考和敏锐性的灵感捕捉,实现了创造性行为。而这种敏锐性的时刻,不会无缘无故产生,往往离不开长期以来的纯粹性思考的习惯。


而纯粹性思考的状态,则是超然自由的思考状态。纯粹性思考意味着对时代保持感知,又时刻保持与时代的距离。纯粹性思考者不会回避时代的问题,而是以一种童真般的现象学逻辑来观察这个世界,对新鲜事物保持着好奇,同时时刻警醒自己不卷入时代的洪流中,非常清醒的进行反异化的努力,在观察中死死盯着这个时代,也时刻知道界限在哪里。


纯粹性思考是一种立足时代又超越时代的思考。纯粹思考者对于时代的问题不会执迷于迅速给出有效的药方和答案,而是放到更长的时空维度来体察时代的问题,也会从更长的时空维度来审视自己思考的有限性和行动的有限性,也会以一种“接力”的方式来思考可能性的行动建议。人的思考可以跨越时空和生命的局限,而行动不能。对于纯粹思考者,他需要时刻处理好思考和行动的边界,以有限的行动来支撑思考,以纯粹的思考来指导行动,他对于行动的有限性必须要清楚的认知和体认。



纯粹性思考是一种不局限于现有的思维限定下进行的超越性思考。这种超越性思考因为没有现有的物质、经济和社会条件所限制,使得这种超越性思考能穿越时代现有的政治制度、经济社会条件的局限,而从更能抵达人类发展的本质。


纯粹性思考是一种无用之用的思考。纯粹性思考对于现实世界可能是无用的,但并代表它在未来没有用处,所以纯粹性思考要清楚的认识到你的思考不一定在你有限的生命中带来荣耀、财富和声望,纯粹性思考的价值往往是生命和灵魂的延续。


艺术是无用的,科学是无用的,人文思想是无用的。正是这种无用性思考,我们才能通过思考触碰人类社会演进的本质逻辑,获得超越审视的可能;正是这种无用性的思考,我们才能超越现实的羁绊,到达可能的意义深处;正是这种无用性的思考,我们才能触碰到人类精神的那片纯净的领地,思考人之为人的根本问题;正是这种无意义的思考,我们才能超越个体身体和生命的有限性,抵达可能的跨越时空的存在可能;正是这种无用性的思考,我们才有可能通往自由。


当我们深潜在纯粹性思考状态时,我们才能感受到思考的魅力,我们才能在思考中获得真正的乐趣,我们才有可能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独立思考,这个时候,也许,灵感、创造力、想象力就发生了。


他们是人类认识主客观世界的原生性经验

无论从个体生命还是从人类文明的发生史来看,艺术、科学与人文都是一种认知主客观世界的原生性经验。


对个体生命而言,一个孩子从出生呱呱落地所喊出的第一声哭声开始,就是一种情感表达,是以一种艺术化的方式来到世界的;孩子开始观察身边的人、事物等客观世界,逐渐进入到一种科学理性思维建构的过程;从慢慢开始学习和模仿,逐渐开始建立自我意识,则是一个开始寻找“我是谁”的人文意识觉醒的过程。因此,艺术、科学、人文是人的生命诞生的原生性经验。



对人类社会而言,从诞生之初起,人类开始认识自然、学会与自然相处,是科学化认识世界的过程;从人类开始结绳记事、发明语言、学会交流、通过史诗、演唱、舞蹈等方式表达情感,则是艺术诞生的过程;从人类开始思考生死,思考人的德性、良知、自由,社会的公平、正义等问题时,则开启了人文思想的觉醒。因此,艺术、科学、人文是人类社会发生的原生性经验。


这种原生性经验使得它们是人类文明永续发展和个人生命健全成长的价值底盘。正是因为它的原生性,更接近事物的本质,也更接近事物原来的、自然的样子,人类文明的进程有必然性,也有很强的偶然性,人类文明在经历重大的转折,总会回过头来重新寻找原生性经验,调整自己步伐。


因此,原生性经验是超越知识的,原生性经验是超越经验的,原生性经验更接近事物的自然状态。文明的演进,因为各种政治、经济、社会的人为因素的介入,往往带来的后果是会让事物的自然状态被包裹在外围的知识和认知之内,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是现象,只是被层层知识和经验累加、处理过的外壳,无法抵达真实本身。回到原生性经验,意味着不是基于某些知识之上的知识,不是基于某些经验之上的经验,这样的思考,更容易拨开笼罩在外部世界的层层迷雾,抵达可能的真相世界。



无论是对于科学家、艺术家还是思想家,诚实是最基本的前提,不能诚实的面对自己的生命本身,不能敞开的面对世界本身,也就不可能产生有价值的科学发现、艺术创造和思想创造。所以,科学家、艺术家与思想家,因为它们在成长过程中,没有过早的被规训、被经验和知识固化,有幸的保留住了人的天性、人的自然性,在现代社会,他们的作用和价值是把人类重新拉回到对于生命诞生之初、人类文明诞生之初的原生性经验的体验之中,从而重新审视自己。当这种集体性的审视发生时,人类文明的演进步伐就会做出调整。因为文明和社会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和生命构成的,当某种心流共振发生时,影响的将是整个社会和文明进程。


当我们被一部艺术作品所感动和产生共鸣时,当我们在欣赏艺术之后获得的某种心灵自由和解放时,当我们惊讶于一个伟大的、天才式的科学发现时,当我们被某位思想家的思想所激活时,实质是艺术家、科学家和思想家把我们拉回到一种原生性经验的体验之中,获得某种本真生命的情感共振。 


无论是对于科学家、艺术家还是思想家,一方面要尊重前人的伟大发明和创造,另一方面又不能被前人的经验世界和知识世界所困住,这就必然要求它们不能惯性思考,不能常规化思考,必须要完成某种思维的跳跃,某种阻断,或某种重启。



因此,在我看来,科学家是世界客观真相的探究者,艺术家是社会情绪和原生情感的点化师,思想家是文明价值和生命意义的开掘者,他们正是因为始终处在精神的高地、坚守纯粹的思考,存留住了回到原生性生命经验的能力,使得他们精神高远、灵魂丰富、情感充沛、生命力旺盛,他们也就成为了人类文明演进过程中不断回望的守望者、眺望未来的引领者以及调试方向的吹哨人。



(肖怀德  当代文化学者、见地沙龙召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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