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展览的原端构想来自于2021年的一个下午,艺术家耿雪与我的一次通话,在通话中,耿雪敏锐地感受到生命—技术—自然这三重关系正在发生微妙的重构,似乎有一层新的介质,像“棱镜”一样,错置了自我、身体与世界之间的“三位一体”的知觉关系。我当时正在略显嘈杂的商场,努力躲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聆听着耿雪的描述:“我感觉‘自我’在晃动”、“‘感觉’时常处于眩晕状态,不再那么确信什么是真实的‘知觉’,哪是‘错觉’?”、“身体与自然之间的感应不再那么通畅,甚至有种身体的‘自噬感’”......。
这次展览我们希望抛出这样一个话题:“在技术和媒介环境加速迭代的境遇下,技术媒介如何影响身体与观察的互动机制,以及自我、身体与外部世界的知觉反馈。”新的技术环境正在重塑人类的知觉经验,也在塑造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知方式与反馈机制。
这种新的知觉反馈机制形成,有多重因素的影响和触发:比如,有新的技术软件的发明所携带的命令,有人与自然世界之间互动经验的变化,有城市化进程中的隐匿的技术座架,有人类对自身知觉的新的科学探索与认知升维,新的技术支撑的社会治理和“生命政治”形态等。“虚身”与“具身”相对,是对人类身体的微观介质和感知能力变化的隐喻,指人处在身体“在场”与“不在场”的即时切换之中,人类身体的“具实性”正在面临挑战。“棱境”与“灵境”相对,如果说“灵境”是一个万物有灵、生生不息的世界,是一个人类意识、身体与自然万物相通的境遇,“棱境”则是一个经过技术屏幕“折射”化的倒影和错置。
《索拉里斯星》 耿雪 2022
综合材料装置,包括丙烯、画布、金属、画框、亚麻布、树脂内昆虫标本、屏幕、LED灯、交互系统、影像、灯光等
160厘米 × 160厘米 × 87厘米
新的科学探索,生物技术、基因技术、脑神经科学和量子力学等,正在不断刷新我们原有的对生命个体的认知,以及个体与世界关系的认知,揭示出人类依托感知系统所感知的世界的有限性,大量的外部世界的组成超出了人类感知反馈的边界。我们很难再凭直观或者以往的旧知识去确认自身的存在状态,以及知觉的可信度。因为科学技术进步对身体内部和外部世界的探索和揭示所带来的知识增长,并没有因此减少人类的未知。耿雪的《索拉里斯星》以一种科幻式的无重力悬浮感的隐喻,以及神经元交流影像和昆虫标本的对话,揭示了人类思维的局限和自然物质世界的无限性。耿雪的另一件作品《圣殿》以“宗教般穹顶”的象征,揭示出现代医疗技术对身体内部的“探底”,却生成了一种身体的“反噬”,反而隐射出“造人”环节的神秘性和人类身体的浩瀚宇宙感。李尚儒的《证明此处存在一只不可见的兔子》,用人造机械装置模仿兔子掀栏、啄食,提示人的知觉在技术环境下的“迷惑性”。甘浩宇的《蚯蚓三味》以非视觉感知世界的动物—蚯蚓为观察投射,提示了现代技术世界中对人类视觉感官的无限强化,反而造成了人类感知自然世界的某种遮蔽。
《圣殿》 耿雪 2022
综合材料装置,包括丙烯、画布、金属、画框、亚麻布、树脂内昆虫标本、屏幕、LED 灯、交互系统、影像、灯光等
160 厘米 × 120 厘米 × 70 厘米
《证明此处存在一只不可见的兔子》 李尚儒 2020
现成品、电子元器件
58.5厘米 × 37.5厘米 × 40厘米
《蚯蚓三味》 甘浩宇 2023
蚯蚓、泥土、玻璃、影像、蚯蚓土釉陶杯
新的技术屏幕形成的镜像投射,是一个隐蔽而不可见的中介,塑造着人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形态,人逐渐主动放弃了直接的知觉经验,而更加倚重和依赖屏幕投射。这种技术中介作用,正在使人类与真实自然世界的感知通道逐渐“堵塞”和“迟钝”。镜像棱境正在营造一种真实的“错觉”,“身临其境”正在替代“身体在场”,“影像经验”模糊了“具身经验”的感受,“图像”取代了“印象”,世界不再敞开而逐渐走向封闭,意志的投射正在替代“他者”的外部性。时子媛的《捕捉》,讨论了在居家隔离和身体被限制的状况下,人处在极度“无聊”中,视觉感知追随动态对象的即时反应,探讨了视觉感知的本能性,视觉观看的权力关系,以及身体被限制下的“视觉逃逸”的反抗机制。
《捕捉》 时子媛 2020
影像 3分29秒
新的技术环境下生产的各类新软件,其背后却隐藏着一种集体的意志,我们必须按照规则去使用软件,这正在形成一种隐蔽的命令和意志,造成一种主体性的幻象,或者说是“自我的晃动”。无处不在的信息,信息的源头和客观性已经无法追寻,我们只能接受携带着立场和意志的信息,这是谁的意志?人在何种意义上处在自由选择的状态?又是谁在替我们做决定?石若宜的影像作品《鱼腹中书》讨论了信息的不信任机制,对人类传递的言语的真实可信性的怀疑,以及言语的拼接、组合、改变词义正在造成误解、接受信息的选择性丢弃和保留。《琀》中的“吞咽”意味着独立表达权力的主动出让。陈昭辰的《人类世界生活指南》中Ai技术对人类生活细节的“深度学习式”的指令描述,以一种“反向凝视”的方式在指引着人类对自身生活的认知,到底是人类在学习AI,还是AI在学习人类?变得模糊不清,这无形中揭示了新技术环境下的人类普遍的“自我幻觉”。陈昭辰的另一件作品《捉月亮》,将拍摄的月亮图像投影到笼子里,通过屏幕中介的转换和“生成性”的运动,隐喻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视错觉假象。
《鱼腹中书》 石若宜 2021
影像 5分30秒
《琀》 石若宜 2021
影像、陶瓷 9分55秒
《人类世界生活指南》 陈昭辰 2022
影像 3分01秒
《捉月亮》 陈昭辰 2021
投影装置
新的技术感知设备,VR、AR、元宇宙,正在拓展人的感知边界,重新定义身体,人的身体性在技术的武装下,边界在延伸,身体与外部世界的边界日益模糊。杨艺的《Gaze Machine》模糊了身体表面的边界,挑战了自主身体的概念,模糊了实质身体与虚拟身体的界限。
《凝视机器》 杨艺 2020
随动系统、镜子、网络摄像头
城市化进程中的网格化的技术基础设施,营造了一种现代城市的集体化生活的自由乌托邦,同时也以隐性规训的方式阻隔着生活世界向自然世界的敞开。陈旭的《作为一种强度结构的理由》以瓦楞纸的结构对应城市高密度建筑群落,指涉人类城市生活空间在精密度的材料结构和物流技术支撑下,所形成的狭小封闭性、高度均质化,同时导致个体自身的脆弱性和对身体的隐性规训。这种集体性的、幽闭性的均质生活正被更快的城市交通、更高的建筑物,更便捷的人际沟通等城市基础技术设施所掩饰,营造出虚幻的大城市生活的自由和空间想象。陈旭的另一件作品《灼,至最后一刻》使用最早摄影术发明时的一种暗房显影法,将紫外线捕蚊器直接接触显影在画纸上,以达到对“飞蛾扑火”的浪漫想象的反讽,呈现飞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景观,隐喻自然世界甚至人类社会,个体生存的残酷现实。
《作为一种强度结构的理由》 陈旭 2023
瓦楞纸、灯箱
10厘米 × 6厘米 × 200厘米
《灼,至最后一刻》 陈旭 2023
铁银印相术、紫外线捕蚊器、水彩纸
34厘米 × 54厘米
有趣的是,我们的8位艺术家处在中国、美国等不同的地理时空区域,透过他们的作品,我们也许能发现,无论是权力意志,还是屏幕中介投射,呈现出不同区域的生命政治、生命处境图景,以及隐蔽的政治、技术权力和命令差异。我想我们的境遇,一方面我们正在放弃我们的具身感知,丧失与大地的连接。同时,我们又过于依赖我们的身体,如果是一个个原子化的个体,我们的中心无法脱离我们的身体,我们必然是以自己的局部视角来思考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人与人围成一团簇拥在一起,形成一个个社区共同体,形成一个整体,我们的中心才能真正意义上脱离我们的身体,才会把其他生命当成与人平等的生命,人才有可能摆脱“个体无法托起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困境。
文 / 肖怀德
当代文化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见地沙龙召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