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死者印象》

 弗洛斯看着方汀一点一点溺死在日出时的塞涅尔河畔里，他的眼角溢出眼泪，世界便又朦胧一分。
　　璀璨的初阳与幽绿的林影交杂在起伏的水浪间，溺死的方汀的轮廓渐渐地淡下去。
　　弗洛斯坐在画布前，不急着动笔，甚至没有擦去眼泪。
　　此刻，他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一幕已经永恒地被记忆，或者说，它已融入弗洛斯的灵魂。
　　随后的日子里，弗洛斯将其名为，溺死者印象。
　　
　　方汀溺死的五年前。艺术大师凡·米格伦死于一场无度的荒淫——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真正喜欢他，他下作，淫荡，狂妄又卑劣，是个十足的恶棍。可在他死后，整个帝国却陷入哀伤。人们说，这个世界从此少了一种色彩，历史学家们则将这一年称为失去米格伦的一年。
　　这一年，米格伦的师弟，宫廷画师弗洛斯四十三岁。他师兄死的时候，他正从妓院里揪出自己的学徒方汀。刚把人拖到街边，还没等他站起来，弗洛斯抄起拐杖就是一顿打。
　　“哎哟老师，别打了，你身体本来就不行了，别再打出什么毛病出来。”衣衫不整，一身劣质香水味的方汀在地上滚来滚去，躲着老师的拐杖，脸上却带着嬉笑，仿佛这只是他和老师的一场游戏。感觉弗洛斯气撒的差不多了，方汀终于举起双手挡在迎面打来拐杖前。看着那双手，喘着粗气的弗洛斯顿时像是被施了咒般地止住。
　　“嘿嘿，老师还是心疼我这双手。”方汀趁着这空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最后还朝着妓院二楼窗户边偷巧他的姑娘抛了个媚眼，张嘴比了个“下次见”的口型。
　　“你的手，你的眼睛。我真想剁下来，挖出来，装到我自己身上。”弗洛斯大口大口喘着气，拿着拐杖的手哆哆嗦嗦地探到领子下面，摸索好一会儿才终于松开一颗纽扣，手中的拐杖却落到地上。
　　“没事儿吧老师，喂老师。”方汀见状急忙帮着捡起拐杖，走到弗洛斯身旁搀住他。
　　弗洛斯却一把将他推开，俯下身，卖力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直到眼中的模糊的世界恢复往日的清晰，他再次得见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没事儿了？”方汀将拐杖递给弗洛斯，弗洛斯毫不客气地一把抢到手里。
　　“滚！回去。把你该死的作品完成。”
　　说着，他又给了方汀屁股一拐杖。
　　方汀是个小贵族的私生子，在他还没能成为弗洛斯学徒的某个晚上，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在醉意的驱使下闯入正在修缮的双子神教堂，在描绘着双子神审判的壁画上添了几个裸女。
　　凌晨时分，浪荡子们清醒过来，方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天大的祸。好在方汀灵机一动，风风火火地跑到弗洛斯的画室，吵醒了难得熟睡一次的弗洛斯。
　　“我们搞砸了米格伦大师的画，弗洛斯大师。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救我们了。”他用了个讨巧的说法。
　　“米格伦的画？哪副？怎么搞砸的。”听到米格伦的名字，弗洛斯被吵醒的愤怒登时消了不少。
　　“是……是双子神的仁慈与严厉。就是教堂的那副。”
　　“你们干了什么了？”弗洛斯慢条斯理地套上外套，对着方汀扬扬脑袋。
　　方汀有些犹豫，张嘴哑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我们，我们在双子神边，画了些姑娘。”
　　“哈哈哈哈哈。”弗洛斯朗声大笑，穿上鞋，理了下衣领，看向方汀。敞开的白色亚麻衫沾着酒渍油渍，混着廉价香水的味道，花俏的丝绸外套一半耷拉在肩膀一下。只是这么一打量，弗洛斯就看出方汀是个什么货色。
　　“姑娘，哈。走，去看看你们的姑娘。”
　　提灯摇曳的光照亮教堂的一角，阴影中的长子神目光比以往更加阴森，原本负责仁慈的次子神也在昏黄的光中也显露出犹如讥讽的笑容，恰如此时此刻的弗洛斯。
　　“100第纳尔。我替你们解决。”
　　这不是笔小数目，几个小年轻七凑八凑才勉强凑齐。
　　弗洛斯接过钱袋子，刚想开口说一句滚吧，目光却不自主的被壁画上其中一个女孩吸引。
　　技法拙劣得紧，但构图和色彩却非常有趣。
　　“这是哪位的姑娘？”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
　　一阵沉默过后，方汀开口道：
　　“我的。”
　　弗洛斯又看了他一眼，嗤了一声：“滚吧，你们这帮兔崽子。”
　　一个月后，教堂修缮完工。就连米格伦也未曾察觉到自己绘制的双子神曾一度被一群姑娘环绕。
　　又过了一个月，方汀带着他的画册找上了弗洛斯。
　　“大师。您还记得我吗？”
　　“什么事。”画室中，弗洛斯正看着空无一物的画纸发呆。芳汀站在画室门口，难得衣衫齐整，仪态中的玩世不恭收敛了几分，可依旧让人觉得轻浮。此时近午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他单薄衣衫下骨感的身材若隐若现，苍白的脸上那还算不错的五官呈现出清晰的明暗关系。倒是一副不错的画面，弗洛斯心想。
　　“大师，是这样的，我从小就一直喜欢艺术。”方汀说着就要往画室里边走。弗洛斯却一抬手，示意他停下。另一只手举起炭笔，在画纸上打起底稿。
　　“回到刚刚的位置，不要随便动。就在那里说。”
　　方汀见状，眼睛一亮：“大师要画我？”
　　“我刚刚说的哪句话比较难以理解。”
　　“哦哦哦。”芳汀急忙转头走回到阳光下，身子倚在门框上，故意偏过头，摆了个自以为帅气的姿势。
　　“头正过来，然后接着说。你从小喜欢艺术，所以呢？”
　　“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走这条路。我知道这是个靠天赋的行当，没天赋的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事。”
　　“然后你带了画稿过来，想让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天赋。”弗洛斯手一直没停，此时已经用炭笔打好底稿。
　　“对，是的大师。大师您真是……”方汀想跟着恭维几句，却被弗洛斯一个眼神打断。
　　直到阳光偏离位置，弗洛斯完全陷入阴影中，弗洛斯才停下笔。这期间，方汀就真如弗洛斯所指示的那样，一动也没动。
　　“画稿放下，明天这个时候过来。”
　　“哦，好嘞。”
　　方汀走后，弗洛斯又一直画到黄昏时分才停下笔。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就打算回卧室休息，走到半途才想起方汀的那本画稿。
　　他叹了口气，折回到画室门口，躬身拾起那本画册，随手打开。
　　里面大半画的是女人，还有一些风景画和王城常见的动物。就和那天所见壁画上的姑娘一样，每幅画的构图与色彩都能见到这青年的才气，只是一来缺乏技巧，二来每幅画似乎都没有画完。
　　“为什么你没有画完。”第二天，方汀早早的就来到画室门前，却见弗洛斯早已坐在画布之前，正将颜料混在调色板上。方汀是跑着过来的，气还没喘过来就听到弗洛斯的问话。
　　“因为……我觉得……画完就……就不像了。”方汀勉强地回答着，同时还摆弄身体让自己尽可能呈现和昨天一样的姿势。
　　“不像什么？”弗洛斯抬眼看向方汀。
　　“不像我真正看到的东西。”
　　那时的弗洛斯，只当是这浪荡子技法不足的体现，于是没在这个问题是多做纠结，只是将目光移向画布接着问道：
　　“为什么来找我，不去找米格伦。”
　　方汀早料到会有这个问题，他曾想过自己到底该怎么回答。是谄媚恭维，还是实话实说，如果实话实说，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觉得，您的才华不亚于米格伦大师。而米格伦大师不会是一个好的老师。”
　　这是个足够合理的回答，但在弗洛斯听来却多少有些无趣。
　　“我这里先后收过六位学徒，每一位走的时候都很狼狈。他们天赋不足又吃不得苦，学到最后，每多画一笔就为自己的愚蠢绝望一分。”说到这里弗洛斯停下笔。
　　“这种感觉犹如身处炼狱般痛苦，你明白吗？”
　　方汀听罢，沉思良久，最后却笑了：“大师，你这样说，是答应收我做学徒了？”
　　《画室前的浪荡子》在一年后问世，饱受艺术评论家们的赞誉，只是诸多赞誉背后总会提上一嘴——离大师米格伦尚有距离。
　　
　　“弗洛斯大师，米格伦大师他，他过世了。”弗洛斯与方汀一同回到画室的时候，一群仆人已经在门口等候好久，见两人走来急忙凑到近前通报米格伦去世的消息。
　　弗洛斯眉头一皱，只觉眼前又是一阵模糊。
　　“老师。”方汀察觉到弗洛斯的异样，连忙挥手让仆人们让开道路，扶着弗洛斯走进画室。
　　“他死了，他死了……”弗洛斯喃喃到。
　　“他死了，那又怎样。”
　　“老师？”
　　“他活着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这辈子都将活在他的阴影里。他死了，也没有改变什么。我永远离他，尚有距离。”弗洛斯瘫坐在画室的躺椅上，仰望着天花板，眼中的世界还是模糊的。
　　“老师，别这么说，谁知道之后会怎样呢？”
　　“之后？我在你这个年纪或许还能这样说。”弗洛斯自嘲地笑了。他抬起手，发现就连自己的五指在眼中都是模糊的。
　　“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衰老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知道有一天世界会渐渐抛弃你。”
　　“老师，可你也不算老啊。”
　　“滚！把你那该死的作品完成。”
　　最伟大的，挥霍完才华后潇洒的死了。有才华的，趁着年轻放肆地活着。弗洛斯心想，唯有自己这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一边被世界抛弃着，一边还妄想着自己能做到些什么。
　　眼睛终于恢复，他再次看向面前空白的画布。拾起炭笔，抬起胳膊。手悬在画布前，还未开始作画，就已经开始颤抖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炭笔放下，合上眼睛，缓缓睡去。
　　不久后，帝国为米格伦大师举行了国葬，他未完成的大部分订单被弗洛斯大师接手——人们都清楚弗洛斯大师离米格伦大师尚有距离，但也都承认，在米格伦死后他就是帝国最好的画师。这也意味着那些属于米格伦的荣耀开始渐渐向弗洛斯身上转移，这却令弗洛斯感到作呕。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啃食尸体的秃鹫。于是他开始寄希望于方汀，他想，即使成为不了下一个伟大的人，成为下一个伟大的人的老师大概也不错吧。
　　弗洛斯教过的学徒里，方汀是最不像一个画家的，却也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可是直到现在方汀都没有完成哪怕一副属于他自己的作品。
　　为了激励他的这位学徒，弗洛斯把除了教会与宫廷外的所有订单交给了他。他完成的很不错，只是离弗洛斯大师尚有距离——其他人这么说，可弗洛斯并不这样想。他并不觉得如果自己亲自接手会比自己的学徒方汀完成的更好。
　　“方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闲暇时，弗洛斯总是会对着学徒方汀说出类似的话。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会一刻不停地画，我会疯了一样的画，我……我没准真的能比米格伦还要伟大。可是我不是你，我已经开始老了。”
　　“师父。我真的很努力了啊。您能不能别总是打我。”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有才能的。”
　　“师父，我真的在画了。”
　　完成了所有订单后，弗洛斯再也没有画过属于自己的画作。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对方汀的教导中，将自己关于绘画的一切都教给了他。
　　“老师，我完成了。”
　　四年后，方汀完成了属于他自己的第一部作品。他兴奋地在弗洛斯面前揭开幕布，画布上，是他所描绘的最接近他所见到的真实。
　　“这是什么？”弗洛斯下意识地问道。
　　方汀刚想解释，弗洛斯却抬手止住他。那是一副模糊的画，这一次并非弗洛斯眼中的模糊，而是画面本身晕染在了一起。没有清晰的线条，没有分明的色彩，一切都晕在一起，就像是弗洛斯越来越常见到的世界的模样。
　　“这是……”弗洛斯退后几步，那画布中的景象反倒更加清晰。
　　“这是塞涅尔河。”
　　“对，是的老师，这是塞涅尔河。”方汀面带潮红，迫不及待地答道。
　　弗洛斯又退后几步，画面更清晰了，记忆中的某些景色开始与眼中的画面重叠。
　　“这是，日出？”
　　“对，老师，这是日出。”
　　一瞬间，弗洛斯明白了。他想起第一次翻开方汀的画稿，想起了方汀的那句“画完了，就不像了。”
　　“方汀。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画的东西吗？”
　　“是的，老师。老师，你觉得它……”
　　“它是美的。它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副画都要美，它好像，好像是有着灵魂。”弗洛斯嘴角颤抖，他感到自己已然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过往所遵循的一切经验与体验，在此刻似乎都被刷新了。
　　“方汀，你知道吗，很快，你的伟大将远胜于米格伦。”
　　“老师……”
　　“方汀。我以你为傲。”

　　当晚，方汀醉的厉害。他在醉梦中再次见到自己的母亲。
　　他一出生就害死了她，关于她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一副技法并不高明的油画。十岁那年，那副油画在一场火灾中化为灰烬，那之后他开始画画，画他的母亲，一幅又一幅，他想借此将母亲的画面留下来，可记忆中的母亲却在一幅又一幅糟糕的画中变得扭曲模糊。这令他感到无限的恐惧，于是他停下来，开始画其他东西，想着等自己的技法成熟后，再去画出自己的母亲。
　　现在，他终于能画出自己的母亲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最好绘画大师都已经认可了他。
　　他只需要睡一觉，等到酒醒，拿起画笔，他就能再次见到母亲了。
　　同一个夜晚。弗洛斯点亮了画室的所有烛台，提着油灯，睁大眼睛，看着方汀的画。他颤抖着抬起手，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去抚摸那颜料的纹理，这毫无疑问是从未有过的作画方式，弗洛斯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它的美。可对于弗洛斯自己来说，这样的画面他太熟悉不过了，随着他逐渐衰老，他眼中的世界也开始逐渐模糊，而那模糊后的影像，那渐渐被世界抛弃所呈现的真实，恰如这画中所展现的样子。或许他并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弗洛斯小心翼翼地想。或许，那模糊所见到的，亦是某种真实，甚至是凌驾于眼睛所见的，更深沉的真实。
　　他摇晃着身子，坐回躺椅上。用颤抖的手拧灭了油灯。
　　第二天，清晨，弗洛斯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支起画板，开始作画，一种源自卑劣的耻辱感压在他身上。他正在以自己弟子的方式作画。画那些他一度拒绝面对的景与物。他不可以抑制地悲哀的想到，如果这是由他诞生的作画方式，那么他毫无疑问的将成为比米格伦更伟大的绘画大师。
　　这个想法让他最终抛下了画笔，那沾满了颜料的笔在地上留下斑斓的印记，弗洛斯则是仰望着天花板痛哭不止。已然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衰老，让他无法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世界。
　　同一时刻，方汀从醉梦中醒来。此时的他无比自信，他获得了他最尊敬的人的认可，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再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你不是一个在祝福之中诞生的孩子，方汀啊，我可怜的孩子，愿次子神能怜悯于你。”方汀还记得那个照顾他长大的嬷嬷的话，她说这是方汀母亲临死前留给他的。
　　在母亲的画被烧毁后，他只能凭借这一句话去回忆那个或许只有他还记得的母亲。
　　他带着尚未遗忘的关于母亲的梦，从妓院一路跑到画室。
　　他没有见到弗洛斯，但这并不重要，他随手提了个板凳，支起自己的画板，拿起颜料箱，调色板，画笔还有用来打底稿的炭笔，找了个光线充足的角落，自然而然地画了起来。他不需要模特，不需要参考用的风景，一切都在他的记忆里，一切都只关乎于“母亲”这个词于他而言的印象。
　　渐渐的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出现在画布中央，她身上的所有细节都被色彩模糊，她的五官，她的神态，她衣服的款式，一切具体的事物都被色彩模糊。可相对的，那回眸的神态，那离去前短暂的停留所展现的柔情，却才那模糊的色彩中迸发。而这正是方汀十多年求索中，渴望看见的……
　　吱呀一声，弗洛斯推开房门，见到方汀他先是一愣，继而看到他画布上的女人。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他看不清她的脸，却清楚的知道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他深切的感到她的美丽，心中却没有一丝亵渎的欲望，反而从其中感到一种他陌生了很久的感情——弗洛斯想起了他自己的母亲。
　　“这是，你的母亲吗？”他试探着问道，却发现方汀仍在熟睡。
　　一种邪恶的念头短暂的涌入弗洛斯的心灵。如果他在此时掐死方汀，那一切都将属于他。他将真正的成为超越米格伦的大师，他将成为一种全新的绘画方式的创始者。
　　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走到方汀身边，看着他仰着脑袋，躺在长椅上，鼻腔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口水从他浅红色的嘴唇边溢出，他的脖颈正被早层的阳光照着，显得雪白而修长。弗洛斯甚至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衡量着那并不粗壮的脖子能否被自己的双手完全掐住，他又需要用多少时间，让这个年轻的孩子彻底失去呼吸。
　　可是到最后，他只是低下头，用一声无奈地叹息做结。
　　片刻后方汀悠悠醒来，他看着阴影中的弗洛斯，带着懒洋洋地笑容说：“老师，怎么看着您像是又老了好多啊。”

　　往后的日子，弗洛斯竭尽全力地支持着自己的弟子。而方汀也带着十足的热情完成了一副又一副画作。
　　“老师，我想举办一场画展……老师，我可以举办一场画展吗？”
　　弗洛斯看着方汀的眼睛，欲言又止。
　　他无比清楚的知道这样超出当代审美认知的作品，被方汀这样一个并没有获得评论家普遍认可的画家展出会收获什么样的评价。他本可以告诉方汀，这样的创作是美的，只是人们需要时间去意识到这种美。见鬼，他本可以有无数种方式让方汀自己的创作是有意义的。
　　可他只是这样对方汀说：“去吧孩子。去吧。”

　　你是不该出生的孩子。从方汀有记忆起，就不断有人通过各种方式让他知道这件事。他是个小小贵族的私生子，代表着某个贵族男人的淫乱与不忠。或许唯一幸运之处在于，出于体面，那个贵族男人并没有直接将他抛弃，至少在成年之前，他一直过着相对来说优渥的生活。
　　成年之后的方汀一直都在寻找一种畅快的舒服的，如果可以，最好优雅一些的，死于三十岁的方法。直到弗洛斯问出那句“这是哪位的姑娘？”。
　　“去吧孩子。去吧。”当这句话从弗洛斯口中说出时，方汀感到自己如获新生。
　　而不久之后的展出，让方汀感到自己又成了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没有人认可他的创作，评论家们说这简直就是孩童的涂鸦，没有任何观赏的价值，与弗洛斯相遇后所获得的尊严与认可，就这样在人们毫不留情的批判中消解。
　　那个夜晚，他又一次喝了很多酒。他去寻找自己的老师，想问他到底是那群艺术评论家错了还是自己错了，可老师却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他即害怕又绝望，他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那个寻找一种优雅的死于三十岁的方法的年纪，于是他拖拽着自己的身体，来到塞涅尔河畔。
　　在那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老师弗洛斯。
　　“方汀。”弗洛斯有些尴尬地看着方汀。方汀则看到弗洛斯画布上那朦胧的色彩。
　　“老师……你也在画，日出时的塞涅尔河吗？”
　　方汀说完，打了个酒嗝。
　　弗洛斯看了眼自己的画布，随后将画笔放到调色板前，
　　“是的……方汀。我想……我想试一试，用以你的方式，去画这片塞涅尔河畔。”他的话语里几乎带着卑微的恳求。
　　方汀笑了，他摇了摇头。
　　“老师，没用的。人们只会把它当做一个笑话。”
　　弗洛斯看着自己的画布，沉默不语。
　　沉默，沉默，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他感到每个词在他口中都带着千斤的重量。
　　“把它，交给我吧，方汀。”
　　“这样的方式在现在是不会被人接受的。除非，由我这样的画家……”
　　方汀看着弗洛斯的眼睛，他就这样看着，直到清晨的第一束光铺满整个塞涅尔河畔。
　　接着他笑了，就像是他在妓院被弗洛斯抓了个正着，就像是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听到弗洛斯问“这是哪位的姑娘？”他如此这般的笑了。
　　“老师。”他狠狠地抱住了弗洛斯。力气大到仿佛是想将自己融进他的身体。
　　“我想让你明白，我永远敬爱您。”
　　说完，他放开弗洛思，转过身，没有一丝犹豫地投入了幽深的，被晨光照耀的塞涅尔河畔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