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
天
作者:行简
限定词:万物生
导
读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如果肉身是那样不可执着,那人活一世,到底该追求什么?
汉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伦珠的人生被天定的生辰所主宰,从来没看清自己的道,也不明白自己的心。
他是在为师父的死而难过,为天葬的仪式而厌倦,还是单纯的、懦夫般的,一直在深深恐惧死亡呢?
1.
日暮将晚,天际零落昏黄,夕阳照着山下一片鳞甲般的红色,高低间错,就像血一样。
伦珠随手抓起一把土,用力搓着指缝,泥土填平了手掌上每一道纹,但他还是看见指甲里藏了一道血污。
每次天葬过后,伦珠都会看着自己这双手,无数根白骨在这双手下砸成碎块,送到鹰鹫口中。那些鹰鹫振动着乌黑的羽翅,形成一片黑色的海,在贪婪又欢愉的争抢吞食中,腐臭的猩红成了海里唯一的浪花。
伦珠的身子向下坠,像要沉进尸陀林的海底,山顶的风拂过经幡拉住他的手,风中有喇嘛低沉唱诵,没顶的迷蒙和混乱里,伦珠听到乌玛在唱歌。
——乌玛是个孤女,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二十多年前的夜晚,她的哭声叫醒了熟睡中的老根布,于是捡起已经被夜雾打湿的襁褓,将她救回了黑帐篷。可是没过多久,村子里蔓延了一场疫病,死神带走了十九只牦牛,也带走了老根布。
村民们认为是乌玛带来了疫病,一切都源于她夜里的啼哭,就像乌鸦会给汉人带去灾难,但菩萨不会允许他们丢弃一个婴儿,所以乌玛还是长大了。
她住在村子的最边缘,很少与人说话,只在四野空寂时,才会用沙哑的嗓子哼出几近破碎的曲调。
伦珠从来都不讨厌乌玛,就像他知道乌鸦从来不是凶鸟。那些奇怪的歌声可以让他的心获得平静。于是伦珠再次像从前那样,松开了手里的泥土。
他在风中站起身来,向西方走去。
2.
伦珠生于藏历的六月十五,是佛陀入胎的日子。所以他生来就被选为多不丹(天葬师),意思是天生注定的具力者。
藏地的人崇敬天葬,他们生于自然也回归自然,很小的时候,伦珠就常常听到山顶传出人骨笛的呜咽,还有人指着盘旋的鹰鹫高呼“天行母”,经幡猎猎作响,比丘喃喃唱诵,一切都是那样神圣。他就在这种神圣中永远告别了自己的父母。
最开始,他还没有足够的力气砸碎骨头,师父就让他捏着薄而快的小刀,自己再捏着他的手,一起割开尸身的背脊、两肋,再翻转过来剖开胸腹。好在这时那人已经不会喊疼,血液也不会再像激流一样喷溅了。
师父肢解了尸体,将肉骨剥离,再用石头把骨头捣碎,和糌粑拌在一起。伦珠就在一旁把割下来的肉分成小块,以便喂给鹰鹫。
血是黏腻的,肉是滑软的,伦珠总是不敢呼吸,他在颤抖中反复告诉自己,天葬是最高级别的布施,孤独的亡灵漂泊不定,人真正可以依赖的只有佛法僧三宝。但他的颤抖还是无法平复,伦珠难过地想,这么胆小懦弱的他,是不配被称为多不丹的。
第一次见到师父那天,他的手里拎着一段完整的脊骨,那根骨头就像大火烧过的枯树枝般摇摇晃晃,一端还坠着一颗完整的头颅。
师父把骨头放在岩石上砸碎,却将头骨完好地保存下来。伦珠本该上前仔细地看,可双腿就像是扎进土里,不仅不能向前,反而掉头就跑。
他逃命一般摔进土坑,滚下丘陵,恐惧像雨后的湖水淹没堤岸一般没过他的头顶。河面映照他惊恐的脸,跳动的水黾搅动涟漪,伦珠看到它们全部化为尖刀,也割开了自己的身体。
他不想哭出声来,拼命咬紧牙根时,乌玛就这样出现了。
3.
乌玛带着伦珠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回到自己的黑帐篷。她的黑帐篷又低又小,像是随时会被夜风吃掉。乌玛钻进去翻找了好一通,端给伦珠一碗糌粑。
伦珠捧着碗,一想起师父把碎骨头和糌粑拌在一起,就忍不住想吐。他来不及泡水就把糌粑大口大口塞进嘴,好像这样就能填平自己的恐惧。后来,他果然全都吐了。
胃部剧烈的痉挛和收缩让伦珠再次淌出眼泪,他愧疚地捧着碗,心想乌玛过得那么狼狈,这些糌粑一定是省了很久。可他等了好半天也没有等来责怪,抬头才发现乌玛已经走了。她忙着加固那些捆着黑帐篷的绳子,根本没有再看伦珠。
像是得到某种默许,伦珠在这个夜里放声大哭。
4.
【苍苍似血的白发,在刀斧的利刃上浮游;青春少年的尸骨,在寒林犬的唇齿间晃动;娇嫩幼儿的四肢,在鹰鹫的尖爪上飞舞……】
这些年伦珠做过各种各样的噩梦,有时梦见尸身在天葬时弹坐起来,有时梦见自己也成了鹰鹫的食物。他在极度恐惧时就跑去听乌玛唱歌,一边听,一边拼命地用泥土搓手。
师父说,天葬的真正奥义是破除我执,肉身无有实义,寿数无常不定,人生在世不必执着,一切都是虚妄。
日复一日的梦魇中,伦珠长大了。
牧民都有了自己的砖房,许多人纷纷搬进城里,只有乌玛不肯离开,她用自己的积蓄买来一头很小的牦牛,守着那个矮小的黑帐篷,依旧住在草原上。
伦珠跟着师父一起搬走,许久没有再见过乌玛,他成为了备受敬仰的天葬师,也终于知道那些被完整保存的头骨到底有什么用。
——它们被整齐地堆叠,搭建了一座天葬台。
天葬台的穹顶细密排列着一具具头骨,它们在风霜的打磨中日渐圆滑,不声不响地向下俯视。伦珠抬起手轻轻触碰,不知是在抚摸谁的鼻梁。
这时的他已经不会再为天葬而哭,用小刀割开烤熟的牦牛肉时,也不会再联想起任何画面。没有仪式时伦珠就去佛学院听上师讲经,比丘们虔诚的低诵就像乌玛的歌声,能让他茫然的心找到暂时的安宁。
伦珠没有欲望,也没有执念,天葬赚来的钱全都被他布施出去,这样的无欲无求使他更加受到崇敬,慕名找来的死者家属也就越来越多。
天葬台逐渐灌满血腥和腐肉的气味,那股味道像丝线一样缝进伦珠的衣袍,与他融为一体。
就这样过了几年,师父去世了。
师父没有留下遗言,只是不愿留在城里,想回到过去的那片天葬台。他在那里送走了很多人,也希望能在那里被送走。
儿女们自然是遵从的。师父的身体被单独放在白色帷子里,包裹着印满经文的白布单,子孙跪在帷子外磕头,又在佛像的注视下敬献哈达。
第二天拂晓时分,伦珠在高耸的天葬台上看到了黄色的引魂幡,那幡在冷风中拂动,像师父曾经拂过他头顶的手。
送葬的队伍愈发近了。
超度的喇嘛们围坐成一圈,身上的红袍被晨光照亮,伦珠点燃了掺杂着血、肉、脂和乳、酪、酥的松柏香堆,滚滚浓烟中,他把人骨笛吹得响亮。
像是听到山神的召唤,一只鹰鹫出现了。紧接着有第二只、第三只,它们展开双翅足有近三米,在场众人却无一害怕,只希望这些神鸟能把师父吃个干净。
伦珠解开白布,一件件剥除衣物,他把师父的腰带绑在脖颈上,另一端绑在天台边。冰凉的刀柄握进掌心时,伦珠看到山坡下有几只牦牛正在吃草,是那么的平静安详。
他的心无端一缩,砸下来两大颗眼泪。眼泪带着余温,像师父最初时握着他的手。伦珠闭上眼,与师父一起割开这具皮肉。
5.
师父的天葬结束之后,伦珠没有再回城里,他去了曾经那片牧场,以乌玛的歌声作为指引,找到了她的黑帐篷。
乌玛和她的小牦牛生活在一起,日子依然是贫瘠的,但脸上没有痛苦,她的瞳孔流淌出来的是真正的平静,和伦珠一点都不一样。
就像多年前那个夜晚,乌玛又端来一碗糌粑,伦珠混着热茶汤一起吃了,没再呕吐,也没有觉得温暖。他的胃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呼地从洞里吹进来,把他的身体变成另一座雪山。
或许乌玛和他说了什么,或许没有说。伦珠的头脑一片昏沉,许多事都忘了。
第二天,第三天,乌玛始终忙着自己的事:她放小牛、整理牛粪、晒曲拉。伦珠偶尔会去帮忙,更多时候就在石壁上呆坐。山的另一边有僧人正在开示,他低下头,看到朝圣的信徒三步一拜从山脚下经过。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如果肉身是那样不可执着,那人活一世,到底该追求什么?
汉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伦珠的人生被天定的生辰所主宰,从来没看清自己的道,也不明白自己的心。
他是在为师父的死而难过,为天葬的仪式而厌倦,还是单纯的、懦夫般的,一直在深深恐惧死亡呢?
看着最后一位信徒在山脚下消失时,伦珠站起身来。
或许,他也该上路了。
他回到黑帐篷告别乌玛,乌玛依然是那么平静,她如湖水般沉寂的双眼似乎能包容一切,伦珠忍不住问,她会不会害怕死亡?
乌玛摇头,秋天已经来了,她俯身从地面掐断一截枯草。
“已经死了的人,就不用再死了。还没死的才会担心呢。”
乌玛像说了一段谜语,伦珠却听懂了。
活着的人畏惧死亡,瞻前顾后,担心得到又担心失去,可因为还想活着,也就别无选择。只有已死的,才会成为尘埃落定的过去,才会真正接受死亡。
然而六道轮回没有尽头,生死循环往复,只有出离轮回,才是真正的了脱。
6.
伦珠坚定了要去“求道”,心里也就不再哀伤。他回到城里交托诸事,只等新的天葬师学成就可以离开。
空闲的日子他照例去佛学院听经,真正经历过师父的死,心里才有了了悟。伦珠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充实轻快的一个秋天,没想到毗邻而至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冷冬。
大雪洋洋洒洒一连下了六天,几乎把山封了顶。牧民们小心加护牛棚,还是冻死了许多牛犊。这样的雪天最容易发生意外,路才一通,又有尸体陆陆续续被送了过来。
伦珠趁机教导徒弟,秉持着对生命新的体悟,他虔诚的,纯粹地揭开一张张白布,直到在白布下看见了乌玛。
乌玛和她的小牦牛一起在风雪中被冻死了。
她的脸还是那样平静,只是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伦珠再也看不到那一汪沉静的湖。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明白了生死,可那些湖水还是冻成冰,化成刀子,扎进了伦珠的心口。
伦珠迟钝的,破碎的,从徒弟手里接过了匕首。
7.
冷冬之后是一个暖春,积雪消融,把整个红尘洗了个透。
伦珠结束了他的最后一场天葬,坐在山头搓着自己的双手。泥土和血污混在一起,从他的指尖剥落。
等搓得彻底干净了,伦珠缓缓举起手,他透过指缝看到漫天红霞,就像是乾坤倾倒,大地的血液全部扣在了天上。
身后隐约传来乌玛的歌声,这一次,伦珠终于听懂了。
“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
“两条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
“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
“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
伦珠在歌声中站起身来,向西而去,走进了风里。
烧烧山雀
老师的文字太漂亮,描写太有画面感了,氛围感巨强,读的时候好像我就站在那片穹顶下看着乌玛的小帐篷,看见乌玛冻死的那一刻我鸡皮疙瘩起来了,不过我相信她经历的是死亡也是新生,感受到了老师想在这篇文章里传递的那种很宏大的东西,油脂和肉汁顺着喇嘛们的嘴角流下,乌玛在她的小帐篷中瑟瑟发抖,让我想到指环王3的一场战役里老国王在王位上大快朵颐而战士们在外面厮杀,也让我想到电影2012里面拒绝上船,在山顶晖光中看着洪水倾塌的那位和尚,非常非常喜欢这篇文!老师太厉害了!
肆然
题材非常吸引人,老师笔力也很老到,完全将天葬的神秘、复杂、残忍和不可言说展现了出来,也把主角伦珠的成长与迷茫刻画得很好。但是看完感觉老师对乌玛这个人物的描写少且浅了一些,她的下线也有些匆忙和潦草。不过这样处理,也别有一番雾里看花的美与哀,或许有些事情不必说太透也很好~
素百鸣钟
古语有云“力透纸背”,那么今天或许可以说,“大地的血液全部扣在了天上”这句的力度穿透了很多层液晶面板和很多层皮肤、肌肉、脂肪、结缔组织、骨骼。
公众组导师
A,作者的文字功底非常强,虽然作为外行看不懂也不知道文中描写的天葬相关是否真实,但氛围感确实拉满,不过,本文与其说是小说,不如更像是一篇优美的散文,故事性确实比较弱,单从看小说角度的话,本文并不是那么有趣易读,但写文嘛,不是套公式,不是说一定真的要转承启合,作者明显有自己的长处,至于故事写法,都是可以通过练习来提升的,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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