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相亲
作者:凉拌三思
限定词|回家的火车
正文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踏上回家的那一趟火车,漫长而无聊的车程,足以让人浑身散架。再加上回家后不得不面临的父母及其他亲戚的盘问,记忆中的他们的面孔似乎只剩下大张嘴巴,露出里无底的黑洞,舌头在空洞里蠕动,似乎要把我从上到下舔舐一遍。
我宁愿闻城中村无窗的单间里腐败的霉味,也不愿意在火车上闻菜味、方便面、汗臭、烟味的混合味道,我的感官向来很灵敏,但我坐在和出差时从上海前往北京的复兴号不同的、老式的火车上时,我更希望我不能感受到从座椅和车厢上传来的属于十年前或者十多年前的、我还在读书或者更小时候的气味。
对面座位热情的阿姨打开了她莫名的、不知道是不是食品级的塑料袋,露出里面粘手而油腻的黑色不明肉类,邀请大家一起吃。当塑料袋送到我眼前时,阿姨堆笑而眯起的眼睛也凑到了我面前,我花了三分钟拒绝阿姨和其他分享了食物后帮腔的邻座,这才得以舒一口气。我看向窗外,景色快速掠过,我要想一想这次回家,我会面临的事。
家里多次要求,今年务必要回家。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踏上回家的那一趟火车,家里的亲戚关系、盘问和催婚让我疲惫不堪。我曾以为我早已摆脱那个地方,但是当我撞了个晕头转向时,一回头,家仍然紧紧在我身后缀着。或许是我心境变了,也或许是他们的态度变了,今年我答应了他们回家的要求,而当妈妈不再命令而是委婉地说,有一个相亲,希望我去见一见时,我也接受了。
“谁家姑娘这么大还没嫁?!”这是她以前的口吻,严厉的指责从电话里传来后显得失真,我把手机开功放,放在一旁,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不理会她,她一个人就可以在电话里絮叨半小时,直到阿岚回来我才会挂电话。
“我们有个朋友的孩子……男的,也还没结婚……”我记不清妈妈的语气是如何逐步变成这样的,那时我已经从和阿岚合租的的整租搬到了单间,生活质量急速下降,只是我再也不用在她打开家门时手忙脚乱地挂掉妈妈的电话了。
火车是快速北上还是慢慢北上?如果我把地图缩小俯瞰,一定能看到细细的火车慢慢在版图上蠕动,它即将跨过半个国的土地。而我坐在火车内,天上的云无风自动,田野转瞬滑到没影,远处的山也在向后跑去。窗外景色慢慢变成我熟悉的广阔而荒凉时,我终于渐渐感到了寒意,加上了准备好的厚大衣。
我的相亲对象会是谁呢?一个据说和我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却共享同一个家乡的男人。他们说同乡人都有相同的特质,更容易相处得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对的。我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和男性恋爱了,但我可能会和他结婚,然后有个孩子,这样的生活仿佛将发生在另一个个体身上,而我只是这一切的看客,可当那个家庭的女主人转过身来时,我看到的分明是自己的脸。
我的家乡还是比我工作的城市冷太多,而我似乎因太久没有回家低估了寒冷的程度,我的大衣不够暖和,寒意仍然从四面八方钻入我的骨髓中。
一出火车门,我立刻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哆嗦,指尖迅速失温,我艰难地操纵僵硬的指节向家里汇报了行程,坐上出租车才稍稍暖和些,但同时也被暖风空调和车内皮革折磨得缺氧而恶心,街上的景色有些还停留在我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变了样,带来一种茫然又陌生的混合的诡异感。以至于当我到家时,我竟感到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舒坦.
如果是阿岚,一定想躲在家里不出门吧——不,我又想到阿岚了。
阿岚是我的女友——前女友。她是一个聪明的人,永远不会委屈自己,这很好。在我一年前向她表白时,她就明确地告诉我,她可以和我谈恋爱,但是她最后肯定还是会找一个男人结婚,过“正常人”的生活。“什么时候分手,由你来提。”那时我这样说,然后在两个月前,她提出了分手,说自己已经有了新男友。
她是什么时候找的男朋友?她脚踏两只船了多久?我通通不知道,只是仓皇地退至同居朋友的身份,帮她搬家,把她送进她和她男友的新租的房子,然后看着她带着面对朋友式的笑容告别后关上房门。我独自在他们门前徘徊了一阵,听到门里动静吓得立刻走开,最后又在楼梯间里蹲了许久。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这分明对于任何事都没有任何帮助,但那一天我只想把自己塞进楼梯的褶皱里,看着射进来的暮光一点一点变短消失。
从那以后,我和阿岚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和联络频率,比如像任何一个坠入爱河的小女生在她朋友面前一样,她给我看她男友的照片,长得挺不错,她给我介绍她男朋友的一切,给我讲她和男朋友之间好玩的事。而现在,我就坐在咖啡厅里,给她发消息:“我马上开始相亲。”
在我北方的老家,咖啡厅近几年火热,我先为自己点了一杯,用小勺子缓慢搅动着浮着深褐色液体,等待着手机的消息声。消息声传来,还是她,她的回复没那么及时,可还是比相亲对象来得早。她关心了我两句后,迟到了一刻钟的相亲对象才匆匆赶来,在浓厚咖啡香添了一股汗味。但当我抬起头看见他的脸时,我几乎要笑出了声。
阿岚从来没让我和她现男友见过面,我对他的所有了解都是源自她的口述。但是现在,我可以好好观察眼前这个相亲对象。
头发看上去刚刚剪过,寸头,显得还挺精神。有点偏黑。腋下被汗水浸出了两团水痕,可能是有点痒,他抬起胳膊,伸手挠了一下,手指又因碰到了湿漉漉的布料而立刻蜷曲,随后在自己的衣角蹭了蹭。衣服是格子衬衫,看起来并不合身,有点老派,让人怀疑这或许是他父亲借给他的。他的胸口仍在起伏,似乎仍在因为刚才赶路而喘息着。
他为他的迟到拙劣地道着歉,脖子一伸一伸,好似一个点头的公鸡。他和女朋友约会时,也会迟到吗?
阿岚讨厌迟到的人,正如同她讨厌杂乱的房间、地板上的灰尘、任何微小的虫豸、香菜与茄子一样。在我第一次和她约会迟到后,她不仅当场拂袖离去,事后也足有一周没有理我,我诚惶诚恐道歉了一周,几乎要怀疑她要就此和我分手时,她才终于肯理我。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在她面前我永远自卑,她可以随意地对待我,而我永远不会主动离开她。这段感情理应如此,是我先低下头求她在一起的,她告诉了我她真实的想法,我早在这段感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们注定会分手,而她能把真心袒露出来,已经是足够地善良。我选择接受了这一切,就要承担这段不对等关系的后果。
有时候我也想,她爱我吗?像我爱她一样?她也会搂住我的脖子,我顺势搂住他的腰,然后我们会亲吻,像任何普通的情侣一样。每在这个时候,我就会有她爱我的错觉。像阿岚这样的人,也会爱人吗?她会心甘情愿地接吻吗?她也会把真心付出来,付给她的新男朋友,愿意去爱他、陪他吗?
我不知道我哪里打动了阿岚,让她愿意同我在一起,哪怕是一段时间,但眼前的男人分明知道自己的价值,他诉说着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嘴巴一张一合,吐出金子般的筹码,叮叮当当弹到桌子上,示意我,看哪,这就是明码标价的我,你呢?你的价值呢?他急切地看着我,虽然他应该已经从长辈那里知道了我的信息,但他还是想把我衣服扒光,露出我的肉体来,好把我放上称,看看净重几斤几两。还是先聊聊你吧,我这样说,你的情感经历,你之前爱过谁吗?现在爱着谁吗?
他眉头皱起,鼻子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一抖手腕,露出手表看了看时间,似乎终于记起来了自己还迟到了一刻钟的事——扯平了——他面色稍霁,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的失礼,但又侧着头,拿眼睛斜睨我,眼皮一睁一闭,竟也能像嘴巴一样吐出话来:没有下次了。
他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开始谈论他的前女友,说前女友是如何不懂事,不体谅他,他的底线已经一降再降,但最后还是忍无可忍了,他提了分手后,前女友如何赌咒发誓,如何苦苦挽留。他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白色的口水溅到桌上和我的咖啡里,我微笑把咖啡往远推了推。说到最后,他才终于记起来什么似的,找补说,前女友也是个好女孩,只是他们相处不来。
现在呢?你现在有喜欢谁吗?当然没有,我单身,所以才来相亲。
那你呢?他再次问出了这句话,比上一次更急切,身体前倾,上半身几乎趴在了桌子上,他的双眼毫不避讳地直视我的双眼。我呢?我看向那杯被我推开的本来属于我的咖啡,咖啡表面仍在晃动。阿岚……
阿岚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和她的相识源于一次聚会。那一天我添加了在场所有人的微信,却只在阿岚发九宫格自拍的时候留言,说好美。后来我绕过中间的朋友找阿岚出来玩,有一半能成功,这其中又有一半必须和她其他的朋友一起。她似乎很受欢迎,伸出了许多触角,而我只是被她缠绕链接的平等的普通的一员。我通过她的链接又间接链接了许多人,那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我向来独来独往,本以为和她认识的那一次聚会已经是我的极限,被许多链接缠绕令我窒息,我将口鼻浮出水面,看到的只有阿岚。
我表白时,她并不惊讶,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下一刻我无处安放的双手是什么姿势,我笨拙的嘴巴说出的是什么话。“可以谈恋爱,但是我以后肯定会结婚。”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与隐秘的雀跃,她想玩一玩,而我的到来恰到好处。我用妥协挣得了与她恋爱的资格——一段不知道能持续多久的恋爱。但我从来不会问她,如果那天表白的不是我,而是别人,随便什么人,她会同意吗?
我当然不会把这些告诉相亲对象,我只是随便讲了讲前任,隐藏了她的性别,更改了一些细节,让故事听起来真实可靠。我当然不会在他面前提阿岚,我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阿岚了,正如同她也不会再提起我,不会提起我们曾一起窝在沙发和毯子之间嬉笑,我们在同一床被子里相拥。以后我只是她曾经合租的朋友,她退得太快了,前几天还在同我亲吻,几天后,她就可以雀跃地同我介绍她的新男友,她说,你们还是老乡呢。她说,难道你家乡有什么特殊的气质格外吸引我吗。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承认她浅薄的爱意,在我们分手之后。
我也曾试探着问她,什么时候和她男朋友一起吃个饭?阿岚却顾左右而言他。她终究还是不信任我。那阿岚会信任她男友吗?那个精明的女人,会想到她的男友在回老家后还在相亲吗?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她直白地算计了我之后,有想过会落入别人的陷阱里吗?
我本以为我不会有机会见到她男朋友了,但我从未想到过,现在我和这个男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以相亲的名义。已经聊了半小时了,我问他,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这不是一个唐突的请求,他欣然同意,正襟危坐,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我同他在咖啡厅门口分离,但我并没有如他语气的那样把照片发给家里人或者自己留存,而是发给了阿岚,留言,这是我今天的相亲对象。
我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现在穿的是家里的厚衣服,即使几年没回家,我的身体依然飞速习惯了家里的气温,已不会觉得冷。我本想把手揣进兜里,但想了想,又拿出了手机,把阿岚删掉了。
家里问我相亲对象情况时,我只说我见过他,他有对象。家人明显失落了起来,又颇有点不死心,再三确认是不是真的。我看着在眼前的家人,突然有些打电话时从未产生过的不忍。如果……后面还有别人,我也可以见见,最后我这样说。
这次我买的回去的票买的较早,离开时竟还有些不舍。邻座的阿姨问我要不要吃零食,她递过来一种我小时候常吃的零食,我欣然接受,与她攀谈起来。等到后面,我还是多回家一些吧,我这样想。
精彩评论
猫爱世人
老师笔下的情感好动人……但我也是从先看了鸡蛋老师那篇,忍不住代入,眼前浮现暗黑萨摩耶和别扭猫猫。
鸡蛋狂魔
笑死,我也来看了一下。
挺不错的,剧情设计得很巧妙,几处比喻用得也漂亮。
哼哼导师二组
评分:B,巧了么,分给我的两篇刚好是鸡蛋老师和这篇,就很难不代长弓(对不起
本文叙述很流畅,压抑和求而不得的情绪拉满,氛围感十足。人物形象立得非常细腻,栩栩如生仿佛眼前出现了这么一个让人厌恶的油腻男,确实有感到不适了。“我”和岚的过往虽然提及的不多,但却很有下了重锤的力道,给原本就不愉快的回乡和让人生厌的相亲,增添了更为沉重和抑郁的情绪。一点小建议,本文开篇耗费了不少笔墨在“我”对周遭环境的感受上,以为只是为了烘托气氛和情绪,后来发现似乎是笔者的写作习惯,将环境体验描述得非常细致入微。这样写的好处是能让读者很轻易就融入环境和情绪氛围,但也将具体情节的作用弱化掉了。结尾处“我”对于回乡这件事态度上的转变,没太看出具体原因,有先前的强烈排斥,现在的转变显得稍微有一点点突兀,可能再多给一些这方面的铺垫再给到这样的结论也许会更顺畅一些。加油,期待老师下一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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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UYU
写作源于热爱
作者|凉拌三思
排版|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