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子蟹》
作者：猫爱世人
第152场
驴唇对马嘴
限定词：
开头：我/你/TA想说的话只有三个词、六个字
结尾：每个故事的结尾都有一个人死去
她想说的话只有三个词、六个字——
没辙，凑合，活吧。
一
她是在公交车行驶过幸福市场站时，才开始那段演讲的。
她约莫四五十岁，穿着米色的羊绒套裙，踏着半高的黑皮靴，一头棕红色的波浪卷用水钻发抓拢结在脑后。
她纹着半永久的平粗眉，涂了极红极艳的深红色口红——这种浓烈的妆容，在北方中年女性的脸上很是常见，虽然不再精致秀丽，没有江南水乡的柔美，也没有青春年华的姣好，但却总是带着锐利闪耀又粗糙喧闹的生机。
化着这样浓妆的大姐们，有时会出现在拥挤喧嚣的卖场集市，她们眉飞色舞，或是高声吆喝，或是讨价还价，几句话搞定一家三餐生计；有时她们的身影会出现在高朋满座的酒会宴席上，她们嗓音高亢，或是侃侃而谈，或是放声大笑，谈笑间喝倒几个酒肚浑圆的壮汉老板。印象里，她们的浓眉常常是扬起的，红唇伴着声调高昂的朗笑，很少安静，也很少忧愁。
但是，那位有着棕红色的波浪卷的大姐从始发站上车后就一直安静地坐着。
她没有打瞌睡，也没有低下头看手机，她微眯着眼，笔直地坐在前排的横座上，看着车窗外缓慢掠过的梧桐树，看着匆匆驶过的电动车，看着朝阳透过灰白色的晨雾照亮车厢，照着或老或少的低头族，照着打着哈欠带着梦意的乘客们。
她的红唇紧闭着，深刻的法令纹显得极为庄严，稀薄的金黄晨光投在她的微皱的眉头间，照得她像一尊泥塑的菩萨。
二
公交车到达红阳公寓站，上来一对老夫妻。
老太太艰难地爬上前排横座，老爷子晃晃悠悠地走到后排，在爱心座椅处找到一个空位。
刚刚坐好，老太太就翻开随身背着的购物袋，找出一沓写着“港湾医院”的体检报告，眯着眼睛仔细地瞧。
港湾医院是这条公交线路的倒数第三站，是一家二甲医院，在这座经济落后的北方沿海小城市里，这家医院的医术还算靠谱。和城市里的其他医院相比，港湾医院的环境很是优美，它刚好建在海边，从病房的窗户向外看去，可以望见远方的一片湛蓝。
“别看啦，你也看不懂，等到了医院再给医生看吧！”老爷子扯着嗓子向老太太喊。
老太太没听，还是眯缝着眼一项一项地看。她紧皱着眉，正如她老伴所说，报告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英文如同天书，绝大部分她都看不懂。
老太太盯了好一阵，终于放弃，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这体检报告上面的字也忒小，都看不清。”
她环顾四周，也不知道在问谁，似乎只是在寻找一个让她安心的答案：“这个糖类抗原199偏高也不知道是什么，癌胚抗原又是个啥……”
老人听力不佳，说话声自然很大，她自以为小声的自言自语响亮地回荡在整个车厢里。
旁边站着的年轻上班族捧着手机，划过一个短视频广告，抬起头打了个哈欠，刚好对上老太太求助的目光，他只能略带尴尬地出声安慰： “我也不知道，现在体检项目五花八门，我的报告上面也好多指标不正常的，医生没说有问题，应该就是没大事。”
中间坐着的中年人也跟着搭腔：“体检报告上写的就是个数，不耽误吃，也不耽误喝，别把它放心上……”
“现在的检查，越查越细……”
在众人的讨论声中，公交车驶过南环路站，又驶过彩虹购物中心站。
窗外的行道树已从棕红色的梧桐变成了银杏，金黄的落叶和车轮掀起的灰尘一起在路面腾飞，又缓缓落下，飘飘荡荡，起起伏伏。
三
“唉，都没用！”
在幸福市场站，几个带着买菜小拉车的老人下了车，车门缓缓合上时，她开了口。
“该着了，真得了那病，检查出来也没用。”
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声音又高又响，比耳背的老人喊声都大，像是在交响乐中吹响了一声唢呐。
“我公公，肠癌没的；我婆婆，当初五十岁不到，乳腺癌也没了，还都说那个癌症是好治的。”
刚刚还在讨论的众人都歇了声，车厢里成了她一个人的演讲台。
“去年，我妈查出来胆管癌。年年体检，肿瘤五项年年检，之前也没查出来。等不舒服去查，才查出来，等查出来就已经三期了。市里医院说手术做不了，做了也没什么太大意义，啥是意义？咱也不能看着人等死啊！我们转到大城市，做了手术，不到半年，人也没了。”
公交车到达朝阳广场站，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车门空荡荡地开了又合，进来一阵尘埃和秋风在车厢间晃荡。
“到了B市，手术排不上号，排号要等半年，我妈都三期了，根本也等不了那么久。我们给专家包了两万块的红包，送的大螃蟹，才做上手术。最后花了五十多万，报销不到十万，很多药都是报不了的……”
在这座北方沿海小城里，当人们说起大螃蟹，一般多指的是梭子蟹。
虽然梭子蟹远不如大闸蟹金贵，被封蟹为官的古人分到食蟹之中的最末等，但在这个普遍尿酸偏高的城市中，梭子蟹的地位相当于云南人的菌子，四川人的火锅，广东人的白切鸡，以色列人梦里的耶路撒冷。
当她提起“大螃蟹”，老人们昏花浑浊的眼睛放出光彩，中年人刷短视频的指尖停了停，年轻人清怪的手指也顿了顿，大学生摘下耳机，睡眼惺忪的小学生也咽了咽口水。
中年人忍不住插了句嘴：“我听说，人家大城市人很多都不爱吃海鲜，有的高档小区里，别人送礼的吃不了，都坏了，整箱的扔……”
“咱也不知道人家专家吃不吃，”她红艳的嘴唇向下垂落，像是落败的士兵，“咱家自己吃螃蟹，最多选中不溜的，给人家送，都是挑的最大的，最活的，我自己是从来都没吃过那么好的大螃蟹。我们开车上高速，都是成箱鲜活的送过去，这才做上手术。可是做上了，也没用。术后化疗开了五个疗程，做了第一个，人就不行了。”
快到她要下车的站了，她站起身来，走到车门边，继续说：
“我妈爱吃腥的，但她有糖尿病，又舍不得买。最后的时候，她就想吃点虾酱拌黄瓜，可是吃不下，吃了一口就都吐了。”
车门打开，希望南里小区站到了。下车前，她扭过头，露出一个像是海水一般咸而苦的笑。她说：
“唉，没辙啊！凑合凑合，闭着眼活吧！”
车门关闭，车厢里一阵无声的沉默，只剩发动机闷哑的轰鸣。
四
“滋滋……秘传消渴复原茶，不开刀不手术，只要六周，见疗效……滋……今天我们请到了中科院资深养生博士，为我们讲解……剑桥和哈佛最新研究成果，肽疗法……”
过了一个红灯的路口，公交车司机打开了收音广播，连着几个台都是卖药的广告。
绿灯亮了，司机关掉了广播，载着沉默的车厢驶往下一站。
光明小学站到了，小学生散了困意，几步飞快地跳下车，跑向校门口拥挤的小摊。
康乐公园站到了，几个穿着同款鲜艳运动衣的大姨下了车，朝着远处的广场舞队伍打着招呼。
海湾医院站到了，老夫妻互相搀扶着下了车，脚步蹒跚地走进带着咸味的秋风里。
在虚构的故事里，每个故事的结尾都有一个人死去，寥寥几行悲戚的文字；
在真实的尘世间，每个早晨都有千万人死去，空留几声咸苦的叹息。
END
阿掖
摸摸老师，老师感情写得非常好了，看得我很难过。我也是北方海边人，拿梭子蟹送礼这件事非常有代入感。老师结尾的话写得真好，我不由得跟着叹了几口气。
不知名的观音桥
写得好好哦，就是那种真实琐碎的细节，好像真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听完一段人生的剪影，无力又叹息，像刮过一阵风，但心里沉甸甸的。
公众组导师
评分：A
老师笔触细腻，文字间充满生活气息，公交车站点的名字都充满了阳光和希望，但故事始终都有一层悲伤的底色，对比之下更显出人生无常，令人唏嘘，老师写得很好。
文中车上众人对梭子蟹的反应，个人觉得咽口水的动作会不会不太恰当，读起来稍微有点跳出了原本连贯的情感，这里大家的搭话和关注比起馋梭子蟹可能更偏向于“大姐沉重的经历中间提到了一个稍微轻松一点的共同话题，让大家能搭上话”？或许稍微换一下表达会更好一些。另外，第二段的两位老人一直没有下车，他们对大姐的话会有什么反应，或许可以在后面稍微点明一些，让文章前后联系更紧密。不过总体瑕不掩瑜，是完成度比较高的作品！
个人意见可供参考，不参考也没关系，期待老师更多作品！也抱抱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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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狐说七道
排版｜月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