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宝老城的私奔者
1930年,河南灵宝。
一名女子在深夜的城门前等待着。她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支打着火把找寻她的队伍,还是一道能带给她安全和希望的身影。
她是一个童养媳,成人后的丈夫嫌她年长,对她动辄拳脚相向,甚至动了将她杀死的心思。当她躲在柴房哭泣,有一个木讷的长工过来,不发一言,默默地给她擦药。她为表谢意,也偶尔带一些吃的给长工,出神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
男人和女人都不太懂什么是情感,但在她处境愈发危险的时候,两人决定一起出逃。
幸运的是,一个时辰过后,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响,出现的是长工的身影。他怀抱着一个婴儿,是她忍痛别过的孩子。
这是《黄土家族》的开篇。那个婴儿,就是书中的主人公张文学——作者张遇的祖父。
当男人和女人一起走上通往开封杞县的道路,心中或许设想了无数种新生活的可能。他们思忖怎么躲避灵宝来的追逐,考虑将来的营生,担忧住处和一日三餐……
但他们不会料到,历史的力量太过强大,将要远超他们所有的想象。他们不知道日本人会在一个大雪的天气攻进开封;不知道怀中的婴儿有一天会乘船去往一个他们未曾听闻的热带岛屿,并当上蒋纬国的侍从官;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湖口事变,不知道不光自己会成为历史,连整个灵宝都会消失:随着三门峡大坝的修建,整个灵宝县城都将沉入水下……
回 家
1930年到2024,很长,将近一个世纪。但也很短,仅仅比一个人的一生略长一些。
2014年,祖父张文学去世后,二十岁的张遇踏上了到河南三门峡的寻亲之路。他要看看祖父少年时生活的城镇和村庄;要看看相隔四十年,祖父仍在无比渴望的故乡,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三门峡的姑奶奶家,张遇找到了一本返乡的祖父留下的、记录了自己一生的小书——《鲜烟咸雨》。他想:“爷爷终究还是将自己一生的经历留给了河南,而非台湾。”而之后的十年里,张遇努力拼凑出爷爷的模样:
我从留在河南、台湾的信件与各种长辈的口述中,将爷爷的一生重新拼凑起来,仿佛记忆苦难是为了对抗遗忘,又或者是我太痴迷这段血缘与历史的羁绊,当岁月长河的细节被展开检视,从文字与照片里浮现的张文学不再只是我的亲人,而是身处时代夹缝的弃子,用尽一辈子走在回家路上。 《黄土家族》
这本《黄土家族》,是爷爷张文学的一生,他一生的主题,是“回家”。不止于此,它还是六十万赴台老兵的孤独侧写,是无数亲人分隔两地殷切期盼的缩影;是一个家族近一百年的分离与聚会,是三代人对于“故乡”的不同感悟。
外省人
张遇小学时,学生资料卡上有一栏写着祖籍,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父亲告诉他要写上“河南”:“因为我们是外省人。”当时的张遇,很难理解“外省人”意味着什么。在“后记”中,他写道:
不同于台湾扎根百年的闽南汉人,外省人对于自身的定位一直处于模糊的理解,既是过客,又像被流放的难民。对于父辈的伤痕,如果不是同样身处于时代的裂缝中是很难体会的。 《黄土家族》
但逐渐地,他从用河南乡音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几乎没有朋友、孤独地住在地下室、每年都要郑重其事地返乡、甚至珍藏了一瓶黄河水的爷爷身上,看到了“外省人”的身影:
后来随着年纪增长,我理解了我们是所谓的外省人,了解了这漫长的历史。记得在一部小说中,看到有个布道者领悟了真理,却因口音过于浓厚而咬字不清,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即便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演讲,依旧被人们视为异类排除在外。当时,我就想:啊,这不就是爷爷的身影吗? 《黄土家族》
在文学与影视作品中,流亡至台的老兵,大多孤独且失落,张文学也是如此。他的一生可谓传奇,甚至卷入过差点改写整个台湾历史的大事之中;他深受赏识,无论在部队,还是在工厂或家里,都可以算得上善解问题的优秀人才;他有个美满的家庭,有幢踏实的房子,有热闹的子孙……可他终其一生,却无论如何学不会闽南话。他像一个异类,再怎么努力也像个局外人。直到两岸开放探亲,他一次一次地返乡,并在河南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笑容灿烂、侃侃而谈的人。而年纪越大,健忘症越发严重,脾气越发古怪,他对故土的眷恋越深,甚至在去世前一年的冬天,他突然从家中消失: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在乎什么。
晚年的爷爷在黑暗里编织他唯一会说的故事,可怜的小花翻山越岭,在街边乞讨,在冷雨中发抖入睡。可即便孙子愿意倾听,却也不可能理解背后的经历,那些战祸都离天真的童年太遥远了。
在社会上他被称为荣民。或许他有时会感到有些荒唐,荣誉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值得荣誉的事呢?我这一辈子究竟成就了什么呢?
《黄土家族》
他的健忘症逐渐明显,近的事情想不太起来,倒越来越常想起父亲和母亲。他在梦里见到父母在诗人醉街巷口,推着满载蔬果的三轮车正要出门,朦胧的画面里他刚放学,从开封高中回到杞县下车,秀兰呢?秀兰在哪?他左右张望,却没有看见妹妹。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地下室,双手布满皱纹,他早已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他七十八岁了,是被命运与时代洪流所摆布的人。
我们并不知道,爷爷究竟是受到什么刺激还是某种无名的召唤,反常地在那年冬天从家里消失无踪,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时他与奶奶的冲突令子女都厌倦了,他们几天没有回家吃饭,等察觉时,爷爷已经抵达大雪纷飞的河南,踏上他最后的返乡之旅。
《黄土家族》
世界上最爱哭的人
河南的亲人,同样经历了一段跌宕的人生。
张文学返乡时,曾经的至亲只剩下了妹妹张秀兰。在他的记忆里,妹妹还是那个渴求着商店里熊娃娃的小女孩。于是,他第一次探亲,把一只棕熊玩偶塞进了妹妹的怀里。
秀兰抱着熊哭了,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想到自己已是中年妇人,文学还是把她当成小妹妹。这只玩偶在后来一直陪伴秀兰入眠,在文学走后又陪她度过了十几年的岁月。 《黄土家族》
张遇写自己的姑奶奶张秀兰,说她是世界上最爱哭的人:
她是我见过最爱哭的人,七年前第一次见我时哭,见到我带老弟回家时哭,想起爷爷时哭,翻着以前老照片也哭。张秀兰真的是,世界上最爱哭的人啊。 《黄土家族》
但就是这个最爱哭的人,抗过了流亡与灾荒,经历了三门峡大坝的建设,撑过了三年灾害:
人民公社里饥饿再次蔓延,本就不充裕的粮食,在气候与外交因素下更显窘迫。
张秀兰转到公社内做簿记,每到中午和傍晚,她们会到公社旁领取一小碗稀薄的粥水,起先还可以配上红薯或萝卜,渐渐地就连粥汤中都捞不到米粒了。人们骨瘦如柴,在半夜里因饿得胃疼发着冷汗醒来。张秀兰的经期因营养不良断断续续,她再次吃起榆树皮做的白面饼,剥去树皮的榆树很快死亡,黄河边上逐渐光秃一片。
他们几乎吃尽了目所能及的一切,甚至捡来打棉花后的碎壳当成瓜子嗑,将晒干了的玉米芯磨成粉蒸来吃,有些人饿得急了,竟挖井里的泥巴往嘴里塞。
《黄土家族》
不过这所有困顿、苦难、委屈,最后都化成了记忆。张秀兰与哥哥张文学,在不同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出同一个茁壮的家族。
沧海桑田, 没有什么是不朽的, 一切都会以崭新的面貌重生……时代是一直在前进的,而我们不用担心被留在过去。 《黄土家族》
传 承
以往书写“外省人”“返乡”主题的作品,大多以同代人或第二代的视角创作。八零九零后的第三代人来书写这个主题的,太少了。张遇也知道其中的难处:
写家族,以及已逝去多年的老人的生命故事,对我这第三代的孩子来说终究太难了。要如何为一个人的一生下注脚,何况那还是你的至亲?他老年时的落魄固执、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以及被命运捉弄时仍要挺直身板的模样,人性的复杂性与多面性,很难用简单的形容词来归类。复杂的史料背景、庞杂的照片与书信,加上十位长辈亲戚的陈述,让我着迷之时也感叹,自己的生活经验在面对历史的厚重时是多么单薄。
我有许多担忧,害怕自己无法将这个故事讲好,辜负了许多人。神奇的是在写这本书的无数夜晚,我常会感受爷爷的影子陪伴在身旁,透过笔迹或泛黄的老照片默默鼓舞着他的长孙。每当想到我是在写爷爷的故事,浮躁的心便会安定下来,像是一种灵魂之间的默契。
《黄土家族》
我们每个人都在历史中活着,但过去的历史未曾亲历,就会幻化成空洞的符号。对于第二代、第三代的“外省人”如此,对于大陆的我们何尝不是?面对宏大的历史,我们往往只记住这样那样的事件(其中有许多误解),也误会了许多人。当张遇第一次回到河南,并在之后的十年里不断地拼凑一个家族里活生生的几代人的经历:
当我越了解河南与台湾家族间的脉络,就越理解所有历史都是环环相连的。我在白纸上用笔拉出一条横轴,将这百年间所有与家族相关的事件编年写下,从杨氏私奔、抗日战争、张文学跟随国民党到他死亡,心里暗叹不可思议,感到自己能存在于此刻是概率多么渺茫的一种奇迹。 《黄土家族》
是的,当历史与一个个人发生关系,它将不再是口号,不再是课本和报纸上的铅字,不是广播里的宣讲,它本来的样子会更加清晰:它是一个个人的命运,是亲人的血缘与情感,是家庭的苦难与希冀……而这也是家族史、个人史的意义。
《黄土家族》,这样一本第三代外省人写下的“两地书”,让我们能在这个时代思考,“两地”之间除了海峡还有什么?洋流与黄河是否能够汇流,而两相遥望的岛屿与黄土高原,能否听到各自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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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止时间:12月25日(周三)午间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