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高铁经过韶关,看着不太干净的车窗外,连绵的山峦边缘处,长日将尽,跨过这高山,就回到家了。
30年前,小学毕业,十二三岁,想离家闯闯。爸爸的一位朋友正要开长途货车去顺德佛山运一批货,于是捎上我俩,坐在能坐两人的货车副驾驶上,清晨出发,日夜兼程,南下广州。
货车驾驶座后,尚有一小排空间,够一个成年人仰卧睡觉,精神好的时候,我和爸爸就在副驾驶看窗外山河湖水,累了困了就趁司机靠边休息小解时轮番换到后座睡觉。
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多高速公路,路线总是反复切换于高速和国道之间,在国道边我们便有各种小饭铺选择,每四六个小时都会在路边找个地吃顿野菜,晚上便找个招待所小旅社对付一下(其实应该就过了一个晚上,两个?),我和爸爸住到旅社双人床,司机省钱就睡在车上。
那是我第一次坐真正的货车,一次就坐了两天两晚。
第一天半夜,车灯照亮了远处黑黝黝的高山,我觉得有点害怕,问爸爸这是哪,他想了想正要回答,司机说,韶关啊,翻过了这高山就是广东了。
于是地理课上的“岭南”,我终于以这种方式亲身体会了,什么叫岭。
进入韶关,我们吃了顿夜宵,就住下了,于是那一次的韶关,给我的感觉就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都在车灯下,都在星光下,都是在货车吃力移动的巨大又规律的杂音中。
第三天天朦光,我们到了现在的华南快速,然后五羊新城附近,我要在这下车,我拿着一份旧地图,查到坐两趟公交车可以到中山大学旁我的叔叔家。爸爸跟着司机去顺德看看那些小家电厂,顺便买点什么给妈妈带回去。
我提着一袋衣服,在似乎有浅浅迷雾的广州街头上了第一趟公交车,手上拽着爸爸给我的几张一块两块,一共不超过十块钱。
那个地方,后来变成了大工地,有了五羊新城,后来又有了广州塔。
很久以后,我签过离婚协议,和曾经在广州读大学的白老师跑到广州塔下,看着江对岸,给她讲了讲这个不算故事的故事。
那时候我十二三岁,十二岁半,不知道天高地厚,后来我三十岁,知道世事艰难。
现在我四十二三岁,知道世界冷酷。
总是觉得自己够成熟了,熟透了,没料到总还是会要碰到那么多难解的问题,遭遇那么多戏剧的情节。
十二三岁时以为自己够大了,可以过一切难关,攀过一座又一座高山,只身离家去更远又更远的地方。
三十岁时知道自己可笑了,也会有潇洒,也会有失望,也会有运气这种东西,并且慢慢学会了怎么制造运气并且培育运气。
四十二三,才发现都是自己心底空空,什么也没有。一睁眼又发现什么都有了,还越来越好超出预期,但是为什么,没有了那种面对难关时的兴奋和勇气,就想避着走,绕着走。
高铁穿过隧道,我又原路离开家一路往南,穿过这些山,就离家更远了。再换上登机牌,我就回到我的家麦兜的家了。
广州回来,爸爸给妈买了个电热水壶,顺德厂价直销。我和妈妈说起路过韶关,妈说其实小时候我也去过一次韶关,去看她的外婆,可我肯定不记得,太小了。
我突然想了起来,对啊,我们一起坐在运煤的火车车厢里,很多人就坐在地上,黑漆漆的,半夜路过韶关,我记得铁路上的烟雾,记得那火车站内像是煤矿里的灯,记得那难言的气味,还有从铁皮火车的门缝中看出去的黑色世界。
我记忆力真好,三岁四岁的事情我记得清楚。
小时三岁,我半夜醒来,大哭大闹,我爸问我想到什么,我说我想到了死,死了就是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屏住呼吸,脑袋放空不想任何事情,脚也不会着地,也没人会碰我,我也不会摸到任何东西,太可怕了,我不要这样。
后来知道死算什么,可怕的是人要活着,人活着就要闯关。
妈妈有点错愕,说,我们是坐的运煤的火车去,就盘腿坐在地上,但是。
但是那时候你还在我肚子里,也就五六个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