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来新加坡之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只待了不到一个礼拜，其中必不可少地去我的母校转了一圈，带上了我新买的哈苏相机，想给那些记忆重新上色。
那一天让我非常不开心，那个夏天，学生们刚开始放暑假，仍有很多人没收拾东西回去，所以学校里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气质卓群的男生，淳朴秀丽的女孩，没有多少物质为他们衬托身份，但是很自然地散发着光彩和自信。我没看到我的青春，我看到了他们的青春。
我嫉妒，我看到了有些东西在我身上失去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那一瞬间我理解了为什么当年院长和主任们对我又钟爱又怨恨。
我也那么青春过，在大礼堂千百人面前散发光芒，在校园网上决定其他所有人的话题趋势，中午在操场竖着耳朵等着广播中提到我的名字。
我曾经隐隐约约觉得我的未来会灿烂无比，当然我对此并没有绝对的信心，只是偶尔想象过一些梦想中的生活，然而拿那些狭隘的想象来对比如今的境况，只能说是——太没有见识了。
但是那一天让我心情跌到谷底，离开大学后的19年中我遭遇了所谓真正的人生，高峰的低谷的我都尝试过，我以为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人变得平静，但是那一天让我知道，就算我最终有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大概是青春，但其实我们把它抽象为：时间。
一年多过去，现在我的办公室楼下走几步就是新加坡管理大学，我时常在中午穿过校园去找吃的。9月的一天，新学期开学，学生们在林荫道上摆满了摊位，各种平淡的和离奇的装饰——社团开始拉新了。
那天中午我穿过这些摊位，当然，没有人问我这个大叔要加入哪个社团。我回想起我们以前的那些社团，以及我在社团里结识的乐队朋友们，还有那第一次教我上网的老同学。大家现在好还是不好？什么叫做好？很有钱（账面上）算不算好？在无数框架限制下去做音乐创作或是去做顶流综艺算不算好？在大学悠闲地挂着教授头衔算不算好？我不知道，我当然希望相信他们都过得比我好。
不过这一天我的心情没有波澜，新加坡的大学生活这些和我没有关系，我不在这里长大，这里没有我的母校那样的乡土气息，我怀念的是那种土不土洋不洋的小把戏，太高大上的诸如冲浪俱乐部潜水俱乐部恕我黑人问号，当然那些勉强写了几个书法的中文俱乐部也让我看着尴尬。几个美国来的大一新生排在我身后买饭，举着信用卡问我为什么这里吃饭只接受现金。看着他们又帅又高又幼稚又胆怯的样子，我直感叹原来即便是美国孩子来到偏远地方也会一样地手足无措。
经过去年在母校那一役，几天的消化之后我已经接受了我就是个中年大叔并且随时接受被人称为糟老头子，别想着在什么场合再意气风发，最好是去日本做个奇奇怪怪的大叔，每天提着公文包推一下厚厚的眼镜挤上了早高峰地铁。
这终究就是一个和自己和解的过程，野心、梦想、愿望，这些都虚无缥缈，还能健康自由地活着，就是成功。
另一方面，财富缩水严重，很多人和我一样，结果和我一样，过程当然不尽相同。
有的拿着公司发的股票高位没脱手，如今变成零头；有的活跃于各种投资中最后靠运气赚来的靠本事全赔了；有的兢兢业业创业几年，到如今终于扛不下去了，一身的债；还有一些年过40突然失去了工作，也不知道身上这些技能还能不能找到一份和之前收入相当的活计。
我们八零后成长于高速发展的改开年代，曾经这世上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只要努力就可以有的，只要有才华就可以功成名就，只要把握一个机会就能够飞黄腾达——这儿最不缺的就是机会，财富永远是指数级累积的，两三年跳槽一次生活就翻天覆地，百万年薪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如今一切都变了。
我们没有过这样的经验，没有过这样的危机体验，从高位直接摔落下来，而且接着还在楼梯上一级级往下滚，挣扎一下还更疼，不如抱紧脑袋等着结束，可哪里是结束。
日元兑美元跌了45%，出行和购物方式都变得不太一样，什么叫富有什么叫贫穷我也突然没了主意。好的是在这期间我们学会了管理欲望，很多东西是可有可没有的，没必要追求最新最潮。我出国之后就正儿八经买过一双鞋（在新加坡买的那些拖鞋自然不能算正儿八经），还是上个月去马来西亚碰上打折中的再特价，合人民币500块不到。我昨天也去第一次体验了10分钟快剪，12新币排个队，店里就一个理发师，上来就剪，剪完就在头上吸尘，没了。看着还行，但是我头痒了一下午，伸手去摸就是满手的头发渣。于是去了一趟水上乐园。
我慢慢地理解了为什么有一些人亏到极致要去楼顶，这不光是因为资产变成负债，另一方面因为自己不可饶恕的失败，已经击垮了所有自信，没有道理再继续挣扎了。
那么多人，曾经想过改变世界——回想起我以前写过一篇叫做《这么巧你也在改变世界啊》，最终发现折腾一场之后一地鸡毛，普通人哪有什么机会能改变世界？可惜自负的人太多。
别说改变世界，如今的世道，照顾好自己和家人不遭委屈，照顾好自己的饭碗和存款，这已经是多大的成就。
有人说很担心一辈子到最后一事无成，我说，别怕，反正最后大家都会一事无成的。
人生怎么样都是一个归零的过程，我们生下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梦醒来的时候也什么都带过不来，能保留一点梦的记忆也算是不错。所以有段时间我醒来后就会开电脑记下梦到的东西，过上几个月寻找灵感时偶然翻到，都会觉得很惊喜。我们在试图累积很多很多不同的东西，财富当然是最根本的，还有记忆，还有文字，还有一些收藏，有朋友买无数手办玩偶，没地方放又全都连盒子一起存在仓库里，这些将来可都带不走，我要累积那些干什么呢？
我们从零开始，也许曾经无限接近过自己想象的一百分，但是这分数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一个标的，设高了叫做好高骛远（成了叫做志存高远，没成才叫好高骛远），设低了才叫做知足常乐（成了叫做知足常乐，没成叫做这都是命）。我们终归会以零的状态告别，也不知道到时候回顾自己曾经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
Take time to waste your life，我想起我曾经的一本书名，当时真想给它取名叫做《抓紧时间浪费生命》，出版社当然不同意，于是偷偷在封面设计中放上了这个英文名称。我又拿起手边唯一的一本翻了翻，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有过那么会写东西的时候。全身心地去创造，而不为取悦别人，这才是最开心的，它证明了我曾活过，而且还有滋有味地活过，有交过答卷，有过高峰，至于还会不会再有高峰，那有怎么样？一点都不重要。
我给自己今年立了好多个flag，有一些跨越多年的已经了结了，比如看完《卡拉马佐夫兄弟》，再比如看完教父三部曲，我甚至几乎要把村上春树的所有书全看完了。这几天又新加了个flag，比如要把iCloud中6万多张照片从云上贵州迁移到我的新加坡账户中来——想到就觉得崩溃。
一想到要浪费生命，于是拖着老婆去游戏厅办了一张1000块的卡。返了1250块，这2250块够玩上很久才归零了。
反正都是空，当然要开心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