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了一台黑白相机。
从此拍照变得很复杂，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
机器倒是容易操作，除了对焦，都是自动，问题是这种感受变得和用索尼哈苏拍照完全不同：索尼只管举起来按就行了，照片后期再调色；哈苏只要能对上焦，其他就一切完美，也不用后期。而徕卡的monochrom，每一次按下快门之前，都代入了无限的思考——
我拍这个干什么？这有什么好拍的？这场景有什么含义？这照片之后我会不会导出来发在什么地方？有人点赞吗？是不是最后会直接删掉不要？那我费这劲干什么？
在过滤了美妙的色彩、只剩下黑白灰层级的时候，拍照，已经进入了哲学范畴。甚至比几十年前用胶片拍照时考虑得更多，那时候仅仅是为了省一张胶片钱而已。当然我前几年也给自己的宝丽来买过几包黑白底片，那确实真的是算着钱在按快门按钮了。
所以这台新相机到手一个月，仍然是我使用频率最低的机器。0.95 光圈的镜头挂着也没有意义，我一想到它，就会开始进入沉思，甚至追究到拍照的意义。
这种纯个人感受的记录有什么意义呢？有时候看摄影展，完全不能感同身受，我知道那些作品完全是一半技术一半夹杂摄影师个人情绪的东西，你不是他，焉知他之乐/苦。反倒是纯技术的摄影似乎有了点看头，哦原来可以这样拍，原来角度这样会更好。前者就是人文了，后者就是拍着玩，反正不管怎么样，世界上不缺你这几张照片。对他人而言，你拍什么样子都没有意义。
这个世界有时候太过美妙，透过我们的晶状体看到这些光怪陆离，总是难免有些兴奋。色彩传递给我们丰富的感官刺激，同样的东西涂上不同颜色感受就立马不同。面对着硕大的苹果显示器，这一刻我想到小时候在外婆家用黑白电视看侠客行，还不是梁朝伟那个版本，更早的一版，似乎还能记起侠客岛的布景，还能马上哼出片尾曲。黑白瞬间让我们的思考变得厚重而有层次，又似乎夹杂了历史在里面。这些历史就是上一代人和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变迁。
而你眼看到的世界有什么变化呢？没有，眼睛能看到的世界一直是彩色的，比如我很喜欢翻看晚清和民国时的老照片，看那时候的北京城是什么样子，而我生活过 19 年的北京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些城墙和道路，有哪些是几百年前就有的，哪些只是近 40 年才出现的。看的时候觉得百年前的生活很枯燥乏味简单，但是细想不对，那时候生活也是彩色的啊，即使是普通老百姓，衣服也有颜色，世界也有绿色红色，不光是黑土（黄土），只不过因为摄影技术限制，最终展示给我们当年的样貌只有惨兮兮单调的色彩，让我们觉得如今多美好，旧社会多凄凉。旧社会这个旧字，通过破损的黑白照片表达出来更加传神了。
为了印证我的一些想法，在深圳时我去海马体拍了一套黑白照片，拿到成片确实符合预期：摄影师和后期真的都已经努力了，但是他们毕竟不曾认识我。当你不懂这个人的时候，你看不懂他眼中的故事，你不知道他额角的沧桑，你连一根头发都拍不好。我对于摄影这个行业愈发失望了，它没办法成为一个行业，所有可以 copy 的东西其实都无法真正 copy。
想想窗外的新加坡，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景色，最著名的就那几个一样的建筑。起初我刚来的时候，觉得完蛋了，这里根本没有摄影的表达空间。去看了一些展，确实每个人拍的都是几乎相同的题材，得，不用烧相机了。托 iPhone 的垃圾镜头的福，也确实没拍什么好照片。而换做两年后的今天，我突然有些豁然开朗了，表达那些每个人都见到的一样的东西自然没有意义，那些图网上一搜一大批比你拍得好的，只要你不商用，随便下载没关系。即使没有合你意的，AI 画一张也很好，还有摄影什么事呢。拍照，终究要的是私人的东西，私人的场景，以及只有你自己看得懂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去追寻自己在那一年那一瞬间留下的心情，当你没有很好的文笔词不达意时，照片帮你完全还原，而黑白照片可以帮你摆脱视觉干扰，感受就像你闭上眼睛才能看到的那幅画面，也像你一早醒来回忆梦中的那些转瞬即逝的朦胧。
不合时宜地想起刚工作时前辈和我说过的一句话：有钱玩表，没钱玩车，傻X玩相机。也行吧，也不是头一天做傻子了，你不是傻子，焉知傻子之乐呢？
我现在前所未有地觉得拍照好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