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有人问起我,家乡在哪里。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
一个中国人通常好几个故乡:籍贯、户口、实际生活/居住地。我籍贯在广东,一个小地方。但是我不在那出生,10岁以后也没再去过那,小时候每隔三四年随父母回去一趟,每次回去也就待一礼拜两礼拜。我在湖南出生,在长沙度过了我最初的20年。大学之后我一直在北京生活、工作。目前在新加坡,一晃过去三年多。
仔细算起来我在北京待的时间应该是最长的,但是也不能就这么说我的故乡是北京。
在南方养成了我最初的饮食习惯,湖南菜广东菜我也都能吃,广东话我能听不太能说,长沙话也说得不算好,普通话和南方人比起来算好的,但和北京人比起来绝对算不上标准。所以我到底是哪里人?从户口本到身份证及其他旅行证件,各有各的标准,于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并没有意义。
所以我对于故土也没有太多依恋,我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长沙城郊的某个军工厂,目前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规划成了一大片物流园。现在我母亲居住的新厂区住宅楼在城里一个偏僻角落,我对那个地方自然也没有太多旧情。儿时的一草一木皆已不在,儿时的朋友也各自天涯。我们后来数十年的故事已经完全能在记忆中覆盖幼年时期的痕迹,说些怀旧的话也不过是某种亲近和感叹,难以有更多共鸣。
反倒是我对北京的各个角落印象深刻,我的真正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城市里,我看着它发展看着它不断更新,遭遇莫名其妙的挫折然后又再次激昂前进(它也这样看着我)。这个城市真正存在于时代之中,也确确实实存在于世界中,它的一举一动同时也影响着全世界在不断变化,让我感受到我是真正活着,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不久前我回了一趟国,去深圳参加团建,目的地是汕尾。
去之前不知道,但隐约对这个地方感到耳熟,海丰和陆丰在那旁边,我妈说我小时候回老家有路过海陆丰,当然那是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到了汕尾我才知道,原来汕尾就是海陆丰。沿路建筑和街道自然没有任何熟悉之处,我上一次来可能是两岁三岁,四十年前,这些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罕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回想起摩的司机后背的汗味,大概是和十几岁时去惠州的记忆混淆了。
去汕尾的大巴上,我突然想查一下我老家的地址,原来到了汕尾之后,再往北偏东不到两百公里就到老家所在的梅州市(我小时候只知道叫梅县),如今还有了高铁站,我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印象中的老家路名村名,未果。但是既然只有一百多公里,高铁一个半小时就到了,要不要回去看看?
反正这种计划之外说走就走的事情也做过不少了。
上一次可能是 13 岁了,问了问妈妈,她说是十岁,我爷爷去世时。对爷爷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老家的土路、小溪、天井倒是像烙印在了脑海里。
团建的安排很简单,毕竟经费有限。29个人周五上午大巴出发,中午到汕尾吃饭,下午海边拍照,晚饭聚餐,然后 KTV,第二天上午自由活动,午饭之后回程。这样算来,我完全够时间早起去一趟老家,然后在午饭后赶回汕尾和大部队一起回深圳。或者实在赶不上的话,我也可以直接从梅州坐高铁回深圳,说不定比大巴还更快。
有的事情,如果现在不做,就永远不会做了。
爸爸去年走了,爸爸留在老家的弟弟,我的小叔,今年元旦也因为喝大酒走了。二叔全家一直生活在广州,姑姑也生活在佛山,所以老家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回去不回去,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所以如果我这趟已经来到百公里范围之内如果还不回去,今后应该是不会再去了。老家还有个祠堂留给我这个长孙的,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谁要继承就谁继承吧。
决心已下,安心晚饭,然后KTV,游戏,唱歌。半夜回房,打开12306打探好第二天一早的火车票时间,12306打不开,用携程查了查,早上7点半赶到高铁站就行,那么7点起床,定好闹钟,东西也随手收拾好,就背了一个包过来,我习惯随时用完的东西全都收起来免得退房时候忘了,这样第二天如果没及时赶回来,让同事进来帮我直接把包拿走就好。
有点期盼有点激动,一时半会睡不着。心想等我高铁下车,然后呢?我并不知道老家的具体地址,我也不想问妈问姑姑,悄悄去看看就走,不要把小事弄大。我找出了文档中的老户口本的扫描件,也没能详细描述那个地点,那个地址存在于我幼年的记忆中,多少年从没被刨出来过。已近放弃,结果临睡前突然灵光乍现,想起来村子里那所小学的名字,打开地图搜索,果然,那小溪,我还在那放过一次牛,入村口那条路,路口有小桥,桥边有块碑,碑上刻着捐钱修桥的人名,上百人几乎全姓朱。
可是,并不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地方离高铁丰顺站还有2个小时自驾车程,公共交通就更久了。我的驾照留在行李箱里寄存在深圳的酒店了,即使我能想办法租个车,往返耗费的时间成本也还是有点高。我那个周六至少有8个小时要消耗在路途上,去看一眼我刚刚在google地图上看过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尽管耿耿于怀,最终我还是放弃了,研究完地图和线路之后,已经是半夜三点,海边燃放起了烟花,距离较远,也不至于震耳欲聋,并没有下床去阳台看的冲动。
有的事情,大概永远不会做了。
第二天晃晃悠悠大半天,晒太阳,拍照,然后再见海陆丰。事后倒也没有念想,就这样,就是个冲动,也没啥惩罚。回新加坡的飞机上,我为我的后半生做了个决定。我知道当我舍弃的越多,我容纳新东西的容积才会越多。
走得越远,也就越没有必要回到故乡,故乡是个避难所,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缩回到那个地方寻找安全。说什么落叶归根,那叫重力,当你真的一帆风顺时,你头也不回,那些地方是祖辈为你选的,没有你的个人意愿。故乡是个存在于血脉里存在于作废证件上的地点,没有什么任务需要回到那里完成,去或者不去都不会给我当下要做的事情带来任何影响。我的DNA来自于那里,但我没在那里完整生活过一个月,我也从没有觉得我真正融入了我长大的那个第二故乡,至于那个算是成就了我的北京,也不过是青春故事发生过的一块背景板。我就像一支无根的草,一直在寻找更合适目前成长的地方,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都在不停地挪窝换地。我很享受这个过程,它让我觉得自己在一直不断地更新,不断地换代同时不断地重新活过。我能见到各种不同的世界,更换不同的语言和生活方式,在一个地方置办所有然后又全部清空,酣畅淋漓。我没有停下过,也许正是因为我没有故乡。而至于家在哪,家和故乡不是同一个东西,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租的房子就是家,酒店也是家,即使行驶在无尽头的高速公路上,车里也是家。
越是物理的东西,它越是不存在,或者说,不会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