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虞尔
他捏眉心,近来似乎太嗜睡了些。
一碗浮着碧翠葱花的寿面端上来,一双乌木筷横架在青花碗上,一个秀丽的可人儿立在半启的轩窗旁。淡白的枳花攀上了窗台,他抓起筷子,垂眸含笑:“阿岁,自我第一眼在街市上见到你穿裙装的模样,那时我就想,若我的阿岁在,也该是这样的女将军。”
“兜兜转转找了这些年,好在上天终于把你送回了我身边。”
他的笑浸在氤氲的热气里,像水中破碎的月:“这碗面迟了十一年,好在我还能吃到。”
“不要吃了。”窗边的人倏忽开口。
桌前人一怔,她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吃了。”
他的笑冻在嘴边,凋成一朵霜蔫的花。但他没有放下筷子,仍旧轻声说:“没关系,只要是你做的,我不怕难吃。”说着他便挟了面条往口里送。
“我让你不要吃了!”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那碗面打翻在地。
汤汁四溅,青砖地上一片狼藉,她步步后退,声音冷然:“面里有毒。”抵在墙角的女子赤红了双眼,如负伤的困兽,哑着声尖叫起来,“白无忧你听到没有?!我说我下了毒!我要毒死你!”
雨敲窗棂,窗外凫雁回塘,窗内,她一柄寒锋直指他的脖颈,面若冰霜,唯眸中血红一抹。
“白相,”她笑得凄厉,“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或许,会是另一种结局。
姜国白相明经擢秀胸有丘壑,玩弄机关权术于股掌之间。他面上效忠姜国,暗中却勾结楚帝,一阻汴京援兵,二卖幽州布防,致使城陷国危,穆家军忠骨长埋大漠。他还欲瞒天过海,拖延回京时日,信里交代京中爪牙,将幽州一事推到淮宁两王党派之争上。
秋风卷起檐上茅草,墙垣苍苔破,一派枯败之色,白衣公子倚着木门席地而坐,轻拈一片竹叶吹哨。
那日生辰,她终究没下得去手,反被他看准时机一掌劈晕,醒来便被锁在这间房里。她欲破门而出,却听他哀戚的声音响在檐下:“阿岁,九天,再陪我九天,看在我们过往的情分上。九天后,或杀或剐都随你,好不好?”
门内那只搭在木栓上的手静止半晌,终是收了回去。
这九日门庭依旧,棠梨愈瘦,过往的痴缠似她在郢都夜饮的那坛松苓,味香醇,暗藏毒。第十日,晨霜晓露重,门闩处一声响动。穆岁迈出门槛,万丈青天擎寒光,他一袭白衣立在院中,如水墨生绢上泼茶弄扇的画中人。
“我不杀你,”她腔调冷硬,擦肩而过时,面上波澜不起,“愿白相午夜梦回,能想到那些枉死的冤魂,噩梦缠身永无安宁。”
他面色惨白,恋恋地望着她,足足盯了半晌,释然一笑:“谢你不杀之恩。”
“将军不杀之恩,白某当倾生相报。”那白纸般的身形向前踉跄了两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穆岁不及挣脱,便听得耳畔细若游丝的声音,“若有来生,不要遇见穆扶苏了好不好?”
他附在她颈边呢喃轻叹:“阿岁,只要遇见我……”可他转手又将她推开,换为厉声大笑,“不愧是穆家将军,穆岁啊穆岁,我当真小看了你!”
她愣在原地,见他面色灰败,嘴角溢出鲜血,身形将倒。她下意识想去扶他,倏尔,院外老树上振起大片鸟雀,兵戈大噪,两列戎装暗卫闯进院中,数十支长戟从那水墨生绢上穿刺而过。
一时血染长空。
穆岁跪倒在地,风声庞然,天地间一片静谧。唯有内侍尖利的嗓音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罪臣白无忧伏诛,左将军穆岁锄奸有功——”
据说人濒死之时,前尘旧事会如走马灯一样打从眼前过。
白无忧回顾这一世。从前在鹿岐山院,她将一柄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他坐在竹下看圣贤书。遥遥望过去,粉团似的人偏有风凛霜猎的桀骜,像一枝凌寒梢头的青梅,在他心尖绽出小小的花。
当年,他们的师父白鹭道人凭绝妙星算扬名天下,鹿岐山院招拢弟子百人有余。
十一年前,白鹭道人因一盘凶卦开罪于姜帝。姜帝大怒,命人剿灭鹿岐山院。穆世家领兵围山,那一日,兵戈呜咽哮长空,累累坟茔万骨枯,一场大火烧断了他半生念想。
这些年来,他与虎谋皮、卑恭克己,助姜国昌盛安康,只为有朝一日让姜帝尝尝失去的滋味。他一手遮天,他陷害忠良,他用了十一年的时间,却在姜国风雨飘摇之际,在勾结的敌国都城遇到了故人。
她已丧失记忆,改名穆岁,入穆家为养子。
他多么可笑,他的血海深仇竟是个笑话。他步步为营,编织弥天大谎,却不想她身陷网中,为仇人抛头颅洒热血。他原以为还有时间,带她离开汴京,离开姜国,他们便可以重新开始。
可叹造化弄人,他的报应来得太急。大漠里,穆家杀手的暗器上有剧毒,慢入骨髓,等他发现自己嗜睡异常时,已然病入膏肓。
既如此,不妨拿自己苟延残喘的性命换她一世好前程。那乞来的九日,他一面圆与她共度余生的黄粱美梦,一面将自己的罪状以穆左将军之名通报朝廷。待姜国兵马赶到,他事先服下毒药,再演一场好戏……
“不愧是穆家将军,穆岁啊穆岁,我当真小看了你!”
刀剑撕裂的剧痛麻木了四肢百骸,清明的意识一丝丝抽离,可依稀听到那句“左将军穆岁锄奸有功”时,他终是弯了嘴角。
甚好,甚好,他的阿岁前程似锦,他的阿岁鹏程万里。
她无须记起过往欢愉的一点一滴,只盼她知悉,他十恶不赦,全因那颗良善的心,只为她一人而在。稠雾渐揭,疏影摇曳,似乎有个穿杏黄衫子的姑娘遥立在雾的尽头,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去。
“阿岁。”
无人知晓,将军府后院里,参天老树下有一方坟茔,是为佞臣白无忧的衣冠冢。
无人知晓,秋雨连绵的夜,上将军穆岁醉倒于树下,抚着那块墓碑,任雨水打湿全身,喃喃自语:“若有来生,不要遇见白岁了好不好?”
胄衣女子将额头抵在石碑上,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只要遇见我,遇见阿穗……”
穆岁曾以为,这个秘密要被她一直带进棺材里去——她不是白岁。
阿穗无姓,她是鹿岐山院后厨李叔捡来的遗孤。一张煤灰小脸,一身粗布衫,做着永远干不完的脏活累活。彼时民间盛传,得文武双星者霸天下。她羡慕卦象中的“将星”白岁,看她青带束发英姿飒爽,心里生出青嫩的芽。
武院一年一度比试招生时,她被对手两招就撂倒在地上。周遭尽是嬉笑嗤骂,笑她不自量力,野鸡也想变凤凰,唯有一人向她缓步走来。她还记得,那日春光晴好柳荫浓,喜鹊喳喳枝头叫,那个爱穿一身白的少年公子眉眼含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怯地答:“阿穗。”
他眼里闪出喜悦的微光:“怎么?你也叫阿岁?”
“不,”她涨红了脸,“是麦穗的穗,李叔说这样好养活……”
公子伸出手,掸去她发顶的草渣:“穗字好,禾麻麦黍,生生不息。”
那清冽嗓音如荷上新露,寥寥几滴,于她却是久旱逢甘霖。她被人踩在脚下,在鄙夷和谩骂中艰难成长。她命如草芥,她卑贱如泥,她第一次触到那样温暖的一只手,她第一次遇见那样好的一个人。
公子在廊前竹下看白岁练剑时,她抱着一把木剑,躲在竹林后偷偷地学。岁月悄悄地走,他是她心上的一轮白月亮,皎洁无暇,亘古不变。
十一年前,鹿岐山院惨遭灭门那日,公子的阿岁本可以逃脱的。只因阿穗被禁军抓住,眼看就要丧命刀下,那青衣姑娘冲上前来,却寡不敌众,生死关头将她推下山涧。她虽遍体鳞伤,终究捡回一条命,并在岸边碰到了穆扶苏。
命运于这一刻颠覆。
她说自己叫阿穗,她怀里那柄青霜剑乃是白岁的佩剑,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她就是传闻中的“将星”白岁。许是穆扶苏苦苦央求,又许是将门惜白岁之才,穆家收她为养子,不敢让她在汴京停留,便遣她同穆扶苏一道镇守幽州。
岁岁霜雪多婆娑,载载流年催人老,她知他身在汴京,她知他平步青云,她知他一点一滴,却因胆怯不敢接近。她不是他的阿岁,她卑微懦弱的偷来的人生,如何见得了光明?
她也曾想,等汴京事了,或许真可双双辞官离京,不问前尘错对,与君共看山河落日。可叹造化弄人,他甘愿为一人覆一国,为他的阿岁,覆她的家与国。烽火烟云里得一所爱,竟是艰难至此。
那年佳节楚晚,她于河灯上题字。
“白无忧,阿穗。”
她多想告诉他,一别数年,他是她心上栖息至今的一轮明月。
那年大漠寒夜,他枕着她的膝入睡。
“阿岁,阿岁。”
她多想问问他,此去经年,公子可还记得那个叫阿穗的姑娘?
江湖夜雨十年灯,天漫漫兮夜靡靡,穆岁的锦绣前程尚可纵马踏歌去,然而她这一生已经过去了。
只可笑这天上人间,从来无人曾记得,她叫阿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