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将军的身世,不可说

文摘   2024-11-12 15:50   江西  

文/虞尔

大漠之上一轮鲜红落日孤悬欲坠,黄沙莽莽,旌旗猎猎。

幽州城楼下是楚国乌压压的五万大军,城楼上,穆岁手中的匕首还在滴血。她握着那柄匕首,面色如常,高声下令:“开城门!”

楚国大将晁错率大军浩浩荡荡入城时,抬头瞅了一眼那个左将军穆岁,嗤道:“倒是个识时务的。”


好冷。

穆岁迷迷糊糊想起镇守幽州时,大雪覆地,明月高悬,戈壁深处白茫茫的,似垒砌着盐堆。男子自身后为她披上大氅,朱红氅在皑皑白雪里红得触目。转瞬,画面变成了她手持一柄匕首,沾满鲜血,而那清逸男子微笑着,如断翅的白鹤,从城楼上坠了下去……

她是被一桶冰水浇醒的。

冰碴锋利,她尝到了血的腥甜,咳嗽两声,浑身颤抖。小厮躬身退下,一方私牢里两条影子遥遥相望。

“将军醒了?”驻足在暗处的那人笑,“早听闻将军美名,汴京盛传穆家个个骁勇善战胆识过人,总算今日有缘得见。”

她耷拉着脑袋不吭声,有点任人宰割的味道。

“兵临城下,人求自保,天经地义,”他言语温暾,却像极了淬毒的玉玦,“不过将军开门献城、叛姜投楚时,可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回姜人手里?”一双宝蓝洒线云头履踏进她低垂的视线内,两根修长的手指托住她的下巴,指尖冰凉,声音里带着嘲讽的笑意。

穆岁被迫抬眼,就撞见极标致的一副相貌。眉如鸦翅目若点漆,左眼角有颗鲜明的泪痣,眉梢飞扬,透着一股子诡谲风流。她的心“咯噔”一沉。这是姜国白相,鼎鼎大名的白无忧了。

她舔舔干裂的唇:“白相打算如何?”她的嗓子多年前遭大火熏坏,像山风穿过松海林涛,沙沙的。

离得近了,高挺的身影罩住她。冰凉的十指抚上她伤痕累累的面庞,男子的口气轻描淡写:“本相受陛下之命出使郢都谈和,楚帝既把你交给本相处置,想必是瞧不上叛主的降将。本相不杀你,”略一顿,细长的眼狡黠地凝视她,“只是本相好奇……”

“若穆老将军知晓,会不会第一个提刀来见你这弑兄叛国的不肖义子?”他将“义子”二字咬得格外清晰。

四周围灰苍苍的,唯一豆灯花结出粲然。朦胧境地里,她对上那双寒天星子般的眸,嘴边扯起恣意的笑:“不劳白相费心。”


姜国丞相白无忧,有权谋,多机变,早年助姜国成就霸业,深得姜帝信任,封拜侯爵,入阁为相,一步步权倾朝野。

传闻他性情乖戾,喜怒无常,行事果决狠辣。他说不杀,切不可信。

敲昏送饭的婢女,扯散三千青丝,换上一身杏黄衣衫,望着铜镜里久违的女子装束,穆岁踌躇满志。任他驿馆守卫如何森严,戴上帷帽,放下皂纱,她不过是最寻常出门采买的小丫鬟。

午后街市人头攒动,她脚下生风,直奔城门而去。打东街过来一行人马,定睛一看,为首高马上玉冠白袍者正是白无忧。她心道不好,慌忙背过身。马蹄缓慢踢踏,一双双过去。

一颗心刚落回胸膛里,身后冒出幽幽一声:“站住。”

她装傻,脚下不停,京畿军登时齐齐返身,将她困成网中之鱼。包围圈豁开一个口子,从萧萧甲胄里探出一匹红鬃马来。街上鸦雀不闻,静得恍若无人,脂粉香和酒香萦萦旋在鼻尖。甫一晃神,只听得清脆一响,扇骨磕上帽檐,将她的帷帽掀开。

马背上的白袍公子有丰神俊朗之姿,眉微挑,满是戏谑的意思:“将军可是嫌本相招待不周?”

身穿杏黄裙裾的姑娘立在花枝下,两腮薄敷春阳,姿容甚美。墨画般的轮廓映入他眼里,一时情绪翻涌。他探究的目光几乎要将她钉穿,许久才低声下令:“带回去。”

穹隆蔚蓝,流云参差,可惜从直棂窗的缝隙中只看得见窄窄的一线天。

穆岁被五花大绑扔在厅上,他背对着她站在那儿,不声不响,直将日头都熬枯了,织锦暗花毯上一片醉的酡红。斜阳捋红烟,烧得她像条垂死挣扎的鱼,无力地嗫嚅:“白相有言在先,不杀。”

他口气悠闲:“将军想去哪儿?”

“汴京。”

“穆家不会保你,”那凝固的背影终于松动,转身之际,他“哗”地抖开竹骨扇子,一扇青墨淋漓上露出一双微眯的凤眼,“将军急着回去送死?”

“要杀要剐,臣等陛下降罪,”她费力抬头,“白相押我回汴京就是。”

“哦?”他微倾下腰,扇面柔柔托起她的脸颊。他看着她,像春日推窗看梢头第一簇新芽,眼中波澜似残存的霜,“弑兄、投敌、潜逃。再添一件,女扮男装欺君之罪。抖搂出来,保不齐穆家全得陪葬。”

那酽茶般的眸探进她的眼底:“穆岁,你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暮景残光照窗棂,挤进竹帘的疏疏蔑隙,黄昏的枯寂攀上紫檀屏,半晌孤清里等来他琢磨的低唤:“穆、岁。”

“穆岁。”第二声,极轻的,如梦呓般。

她心里纳罕,抬眼瞧他,逆着光也瞧不分明,只听他后来唤得有些凄恻。

第三声,模糊的叹息,细细分辨,似乎是——阿岁。


四月里暖风如织,幽州一役和谈定音。

穆岁心头杂乱,像积重的巨石被撬起了一角,有填不满的悚然的空虚。逃跑不成,她被软禁在这别苑里。她坐在殿脊上喝酒,视线里出现一袭白袍时,她举壶示意:“白相好口才,他们狮子大开口索要西凉关二十座城池,你只用十四座城池就达成了协议。”

割地求和,国与国之间弱肉强食无外乎此。幽州战败,姜国不复昔日鼎盛。思及此,穆岁心一沉,向他钩钩手指。等两人并肩坐在亭亭叠叠的楼阙间,他推开酒壶:“本相不饮酒。”

天上飘着一弯月,是极瘦的娥眉月,毛毛的,发白。翼角椽匍匐着鸱吻的纤影,檐前铁马叮当,遇上他珠玉冷冷的清嗓,水波似的涤荡。

“将军原籍何处?”

“四海为家。”

“从军几载?”

“十载有余。”

“为何执意要回汴京?”

她沉默片刻,吐出四字:“干卿何事。”

他先是一怔,旋即眯起眼:“你罪孽滔天,就不怕本相参你一本?”

“既已罪孽滔天,再多些弹劾也无妨。”她寥寥一笑,“你们文官除了嘴皮子功夫了得,还有什么本事。”末一句口吻甚是鄙夷。

他白无忧纵横朝野十余载,御酒金瓯,锦带吴钩,何等风光无限拥趸巨万,遇此奚落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冷笑回敬:“你们武将了得!连个幽州也守不住,废物尔尔。”

话音未落,身侧之人弹起身,拳头捏得咯吱响:“我穆家军三万忠魂枉死大漠,你们却在金銮殿上宴饮欢歌,可知你们的琼浆是将士的鲜血!你们的鼓乐是妻寡的哀哭!”她狠力将酒壶摔下天井,玉器瓦片噼啪碎裂声在寂寂长夜里震耳欲聋。

这女人简直是反了天了!弑兄欺祖、叛国投敌,大逆不道合该千刀万剐的罪佞,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谈赤胆忠心?

他胸闷气短,打定主意要参她个大不敬。可她忽又俯下身来,双手软软地搭在他肩上,眼神迷离似醉非醉:“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他捕捉到这句话里的不寻常处,待要追问,却发现她双颊酡红嘴唇乌青。他伸出手去,她退后半步,竟像个纸扎的人儿虚虚飘飘,一头从屋脊上栽了下去!

真疼啊,四肢百骸疼得剔肉拆骨般。这样的疼,她受过一次,是在十一年前。

眩晕中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火烧鹿岐山那天,她被山涧冲到岸边,鲜血淋漓地趴在草丛里挣扎。

“你别怕,我会救你的。”少年嗓音稚嫩,却是在郑重地对她许诺。

荏苒冬春去,泛黄的光阴被碾成蟠螭灯上一张脆薄的纸,一碰就碎。

“岁岁别怕,我会救你的。”

粮绝的漠中孤城,断壁残垣饿殍遍地。城门眼看告破,当年的少年郎已长成了戎马半生的大将军。城楼之上,他递给她一柄匕首:“杀了我,凭着这份投诚,定能取得楚帝的信任。幽州这一战是阴谋,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回到汴京,查明真相,为我穆家军报仇。”

鹿岐山他救她一命,他们相识相知十一年,走马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上阵杀敌同生共死。他是她最敬最爱的兄长,让她如何下得去手?

“岁岁,我们当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活下去,”最后,他攥住她的手腕,将浑身颤抖的她用力搂入怀中,鲜血染红二人战袍之际,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支离破碎的梦境最后,满身血污的穆扶苏给了她一个极尽温柔的笑,往后一步,阖目从城楼上跌落……

未完待续

//  蜜蜜碎碎念 //


周二:晴。


今天有小故事哦,明天次条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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