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将军的身世,不可说(中)
文摘
2024-11-13 15:50
江西
文/虞尔
“岁岁,我们当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活下去,”最后,他攥住她的手腕,将浑身颤抖的她用力搂入怀中,鲜血染红二人战袍之际,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我希望那个人是你……”支离破碎的梦境最后,满身血污的穆扶苏给了她一个极尽温柔的笑,往后一步,阖目从城楼上跌落……穆岁是痛醒过来的,浑身经脉无一不痛,似有千万把刀在骨子里细细挫磨。她甫一睁眼,便对上一双锋寒的眼,泪痣鲜明。“你中毒了,”白无忧轻咳一声,讪讪地移开眼去,“酒里有毒。”他交代来龙去脉:“本相差人盘查,下毒之人受穆家指使……”说着便蹙起眉,“看来穆家是铁了心要给穆大公子报仇。”帐子外的人反剪着手踱步了一圈又一圈,间或拿眼去瞧床榻上。曙芒从镂窗外升起来,棂的疏影横斜有致,潋滟地托起帷幔上绣的莲花纹。她在花后像失了提线的木偶,精致的,剩半个娇脆的轮廓。他扶额,觉得自己待个叛将如此上心,委实不成体统。穆岁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捏紧被衾。黑洞洞的帐顶像一张血盆大口,床角两盏纱灯化作一双铜铃大眼,森森放着红光。围城六十七日,幽州发往汴京的急函共计四十六封,为何迟迟不见援军?敌军知晓他们所有排兵布阵,势如破竹,是朝中何人与敌国暗通款曲?汴京,究竟谁是幕后奸贼,操纵着乱世里无辜的血色棋子。姜国使团启程回京,从楚国郢都出发,途经大漠,路漫漫方长。烈日炙烤着万物生灵,穆岁是戴罪之身。混混沌沌地走,偶然慢了,腕上细长的连着车轴的镣铐便拉紧了,使她脚下踉跄,几欲栽倒。晚来风卷沙号,立时又冷得钻心。穆岁伏在车围上入睡,困倦中,似有冰凉的小蛇在脸上游动,痒痒的。她将眼撑开一条缝,霎时睡意全无。见她醒转,白无忧坦然地收回手,舀起一勺白粳米粥送至她嘴边。僵持之下,穆岁不敌腹中空空,败下阵来。悻悻地喝完一盏粥羹,本以为他该走了,却不想这人竟堂而皇之枕着她的膝躺了下来!“你既受了我的恩,现在就该还了。”膝上之人阖目,说话理直气壮。穆岁语塞,吃人嘴短,可他这千金百贵的丞相娇躯放着好好的床榻不睡,偏爱来荒野里自讨苦吃?风沉甸甸的,大漠的天亦是沉甸甸的靛蓝色。身子倒暖和,他的大氅将她一并盖了个严实。拿她的腿当枕头的人睡得正香,她却恁地睡不着了,盯着膝盖上那俊俏的脸庞出神。雁鸣凄渺,睡梦中的人轻声喃喃,她凑近,听清了,是一声声的“阿岁”。从眉到眼,从鼻到唇,她不落实,指尖虚虚勾个轮廓。描尽这匀停的眉眼,才刚要缩回来,蓦地被一只大手攥住。他拉着她的手,缓缓覆到自己脸上:“将军可是爱慕本相多时?”他掌心微凉,带着濡濡的湿意,“以致相思成疾,难以自持?”穆岁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炸得她三魂七魄离了一半,茫然地要挣脱,被他一把摁住。“别动,”他低声道,“让我好生睡一觉。”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手覆着脸的缘故,声音瓮瓮的:“我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她的手心贴着他的脸颊,凉凉的,湿湿的,却又好像自指尖纵起一条火舌,因风揽势,烧进她的心里去。穆岁仰起脸,风吹得她的头脑清醒了些,再睁眼时,月被流云掖住,迷迷茫茫,水光潋滟。她的心似被沏进了一杯酽茶,微甘后便是无穷无尽的苦涩。驼铃铮铮,行至燕国边境,大漠里横空杀出一帮黑衣人马。守卫节节败退,白无忧那文弱书生竟也提了剑向她走来。金崩石裂声震痛肺腑,未劈头盖脸,却是砍断她手上的铁镣。他看了她一眼,复又往交锋处走去。这是最好的出逃机会,万般念头如潮涨之水,蜂拥着将她没顶。但那一刻,穆岁的本能竟是快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衣领将他一把搡进车厢内,再从外面落锁。朔风萧萧,青刃上绽出殷红的花。尘埃落定,玉面修罗撩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继而断锁破门,冲里面那人勾唇一笑:“白相,我这算将功抵过吗?”桅杆顶的风灯抖着残破的半边帛壁,烛透红绡,漫山遍野落满血光。车厢内的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穆岁缩了缩脖子。天知道他有多害怕,砸了半天都砸不开这铁笼似的车厢,听得外面兵戈凛冽,心简直抖成了筛糠。他入朝为相多年,刀尖火烙上谋算来的人生,没什么悲欢可言。可到了此时此境,他竟如同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大汗淋漓,喉咙发哑,说不出半个字来。车内车外,正大眼瞪小眼之时,遥遥有人唤:“穆将军。”穆岁应声回头,那缨盔染血的伤兵一步一晃地挨过来。还有一个活口,她握着腰间佩剑的手一紧。近了,手却松开了。她认得他,是跟了穆扶苏多年的一个参谋,看来没葬身幽州。原来,这帮黑衣人是来寻仇的。是啊,她“杀”了穆扶苏。一念扶苏,心里便滋长了疼。她挥挥手:“留你一命,你走吧。”近在咫尺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渐渐浮出狞笑,面容因仇恨而变得扭曲:“你根本不配姓穆!白岁,当年你就应该死在鹿岐山上!”一道闪电劈碎黝黑的穹隆,面前鬼差般的人抬起臂,袖中银光一闪。天旋地转,她眼里跌进一片雪白,白得通透,转腾起密密层层模糊而苍白的雾。黏腻的液体温温热热地淋到她手上,像酒酿,腥甜而滚烫。月伶仃,雁凄鸣,霜满地。她又听到了那一声凄恻的叹息——“阿岁”。黄梅节令,霏微雨丝飘洒。穆岁收了叉杆,将窗屉子合上:“行行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床榻上的人一脸郑重:“阿岁,你怎么就不信我呢?你看,我知道你……”“我信,我都信,”她关了窗就去端那碗放凉的药,并着蜜饯递到床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先把伤养好要紧。”白无忧笑眯眯地喝了那碗药,苦得直抽气,还觍着脸来拉她。她接了空药碗,顺势打落他不安分的手。这下子触了霉头,那张俊脸立时垮下来,嘴里咕哝不停:“阿岁,我找了你这么久,你竟如此薄情……”她啼笑皆非:“什么薄情!堂堂白相乱遣词造句,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堂堂白相,前段日子还冷眉冷眼往那儿一杵跟阎罗爷似的,这会儿却像牛皮糖一样黏上身来甩也甩不掉。如他所说,白岁同白无忧本是鹿岐山院的同袍,一文一武,双星现世,名满九州。十一年前,鹿岐山院惨遭灭门,他们在那场大火里失散。她撞了脑袋,失去记忆,为穆家所救,后随穆扶苏镇守前往幽州,转眼数载,从未回京。“幸好,我总算找到你了,阿岁。”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双微扬的凤眼里落满光辉,灼灼如新阳。穆岁偏过头,正瞧见窗外苦雨初霁,一只梁上燕衔着细枝迤逦归巢来。佳节楚晚,斑斓焰光照繁城,花灯飘满了一整条护城河。曲折回廊里,穆岁执笔在一盏河灯上题字。边城风俗,题上名字可保佑祈福之人。秀楷几笔勾出个“白无忧”,她指尖抚过那蒲团大小的花瓣:“保佑你快快好起来。”他哑然失笑:“你还信这个?”她剜了他一眼:“信则灵。”“那——”身侧之人陡然凑近,温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颊上,“还少!”他攥过她的手,就着她手中的笔添了两字:阿岁。灯红如豆,映着轻而软的薄绡,他拍手笑:“这下齐全了。”不料她却提笔将“岁”字划去,于旁新写了个“穗”字。“我不喜欢岁岁今朝,求百岁太缥缈了。”她含着怅惘的笑,“穗不好吗?禾麻麦黍,生生不息。”他忽而心动,握住她的手:“阿岁,我们不走了好不好?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燕国无争,我们……”“我要回汴京。”她打断他,转头看回廊外盛放的芙蕖花灯,被水漪拥上了青溪之东,冉冉地行去。似乎所有动荡烟尘都能就此涤净,她仰起脸,笑由怅惘入释然:“等汴京事了……”“你还是放不下穆扶苏。”湖上灯影幢幢,岸边阑珊里一声嗟叹截断她。“为他背骂名,为他遭追杀,为他甘愿回汴京那虎狼之穴。阿岁,”他哑声问,“穆扶苏就这么好?”白衣公子靠在栏杆上,伸手盖住眼,唇畔噙着的笑惨淡至极:“为什么偏偏是穆扶苏?”手中河灯微明的光呻吟在夜的浅眠中,有月,有更深的静,有一缕新碧的清风,吹醒波痕睡眼惺忪。可惜那时的她尚不明白,他凄凉的笑里藏着什么。他倚住她的肩:“下月就到我的生辰了。”清宵细细长,他的嗓音比廊下饧波还要软上三分:“等汴京事了,阿岁,我们辞官离京,从此不问世事逍遥度日,好不好?”她将手探出栏杆,将那盏灯抛到河面上,敛着笑,轻声应道:“好。”绿如茵陈酒的水映满了一轮轮红月,载着她的心愿,逶迤向天边,程程风雨是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