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衿
不知道顾夜已经掉下来多久了,清亮的月光下,一张脸白得瘆人,睁眼看到我,喃喃地喊:“阿染……”
我伸手将他抱在怀里,擦去他脸上的泥污道:“是我,我来了,我带你回去。”
说完我自己先愣了愣。
幼时初入京都,陛下因我年幼丧父对我甚是偏爱,顾夜与我关系也还算亲厚,引得那些世家子女嫉妒不已。十四岁那年的上元节,我嫌宫宴烦闷无趣偷偷跑出来,被几个世家小姐联合算计,推进了宫中的枯井。
井底多是淤泥,我摔下去只是折了手腕,可那些人心思歹毒,还搬了石头封井,唯一的光亮只有从石头缝隙里漏过来的一丝月光。
我盯着那束光到后半夜,石头被搬开,露出了顾夜的脸。他不管不顾地跳下来,动作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泥污和眼泪,轻声道:“别怕,我来了,我带你上去。”
他明明比我还要小两岁,却硬是咬牙背着我从井壁上爬上去,十指都磨出血来,出去后休养了很久。
现在想想,我大约便是从那一刻动了心。
顾夜被我带回军营以后一直高烧不退,我只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祁然还是处罚了那几个将领,寂静的夜里惨叫声不绝于耳,顾夜在睡梦中受了惊吓,蓦地攥紧我的手喊:“阿染,别怕。”
我闻言心一颤,看着顾夜睡梦中仍旧紧皱的眉头笑起来。
当年我初回京时,母亲还在西北,我被皇后娘娘接入宫中暂住。因着父亲突然离世,又来到陌生的地方,我夜夜噩梦缠身,当时不喜与旁人亲近,殿中宫人被我尽数赶了出去,噩梦中惊醒后,总是缩成一团哭泣。
彼时我与顾夜分住皇后寝宫的偏殿,两人床榻不过一墙之隔,顾夜敏锐聪慧,面冷心热,得知此事也未曾宣扬,只是此后每夜坐于我窗外念书。
有时是《三字经》,有时是《千字文》,琅琅读书声,伴我入睡安眠,好多次我半夜从睡梦中惊醒,也能得他温柔的一句“别怕”。
等稍大点的时候,母亲离世,我常被皇后娘娘接入宫中小住,闲得无事时,总陪着顾夜背《治国策》,两个人在桌子上放一盘点心,谁能完完整整背出来一遍,便可以吃一块。
再后来,顾夜在宫宴上遇见了舒婉,他闹着要解除婚约,为此还做了好多荒唐事,累得我成了整个京都的笑柄。
这些事现在想起来,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西北的风沙磨尽了我一身娇气,好像也吹散了我的怨愤与不满。
等顾夜能下床走动,已经是半个多月后,那日是他的生辰,我坐在营地的木桩上看着祁然带领将士进行日常操练,顾夜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他坐稳当后第一件事便是抓着我的手腕,笑嘻嘻道:“阿染,我来要我的生辰礼。”
以往顾夜每年生辰,宫中都会举办宫宴。其他的皇子公主与他这个太子关系一般,送的礼物也不过是想让彼此面子上过得去,朝臣们不愿背上一个笼络太子的名头,基本没人给他送礼。
他身边的人虽多,可算到头,能真心祝他一句“生辰快乐”的却只有寥寥几人。如今来了西北,怕是只有我一人记得他的生辰了。
我从怀中摸出半块虎符递给他,原本乌黑透亮的玄铁虎符染了一层暗沉的血污,也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顾夜没接,他愣愣地瞧着我,我缓缓开口:“当年我父亲功高震主,引陛下猜忌,敌国来犯时,陛下按着粮草不发,那一役我父亲涉险战死,西北折损了十几名将领。这四年里,我久召不回,陛下又故技重施,苛待西北将士,引得军中众人怨愤不满,人心离散。
“如今陛下派你来西北历练,便是让你来收拢西北军权的,不仅我知道,大家都看得清楚,也愿意给你机会。军中不比京城,只要脚踏实地地干出一番事业来,大家都会服你。”
顾夜抿紧了唇,他大约是没料到我把事情看得这般透彻,我将虎符塞到他手里,望着毒辣的日头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顾夜,往后你若当了皇帝,我希望你可以对西北的将士们好一点。”
顾夜伤好后,遣散了身边大群小群的人,变卖了他从京城带来的金银玉器和绫罗绸缎,找到祁然,说自己要从底层兵士做起。
祁然面上答应了他,暗地里却来问我要不要找人看着他,我道只要他性命无虞,便随他折腾。
那之后我很久没有见过顾夜,入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被祁然送往边城休养,只是偶尔听说顾夜在军营里过得艰辛,他与最低等的兵士同寝同食,打仗剿匪都冲在最前头。
临近年底,西北的山匪又猖獗起来,劫了好几拨过路的商人。祁然在多处要塞上增加了巡逻人手,我再听到顾夜消息,便是他不听军令,带了手下士兵追着山匪进了山里。
西北山势连绵,地形复杂,一窝一窝的山匪比兔子还多,这些年我和祁然能清剿的都清剿了,剩下的便是些狡兔三窟、与朝廷军队对峙多年的老手。
顾夜从小学的是如何治国,来西北不久,既占不到地形的优势,又不懂得用兵之道,在那些人手上根本讨不到便宜。
我从边城慌忙赶回军营时,顾夜已经被救了回来,跟他同去的百十来人尽数被杀,他还是祁然拼着命不要,从山匪刀口下捞出来的。
祁然替他挡了一刀,我赶到时还在被军医救治。顾夜一身血污被拦在帐外,见我翻身下马喊了一句“阿染”,我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他才停住脚步在原地看着我。
军医从祁然营帐里退出来,说祁然没什么大碍了。我闻言松了一口气,走到顾夜面前,道:“这里是西北,不是你的大昭京都,西北的将士都是保家卫国、浴血杀敌的勇士,不是一天到晚守着护着你的侍卫。顾夜,你要享福、要胡闹,趁早回你的皇宫去,不要连累旁人。”
顾夜闻言整个人都颤了颤,我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伤人,今日那几个山匪不仅抢劫了财物,还杀了人,连垂髫小儿都不放过。他一时热血上头才会寻着马蹄印追去,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错。
我狠下心不去看顾夜,吩咐祁然帐前的亲卫:“带太子殿下下去,杖责三十军棍。”
两个亲卫迟疑地看着我,我厉声吼起来:“带下去!”
顾夜一言不发地任由两个亲卫将他押下去,却一直扭着头看我,我偏头不去看他,转身进了祁然的营帐。
祁然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药,见我冷着一张脸,他笑着逗我:“谢大小姐好大的威风,你可还记得,自己只是西北监军,无权干涉军中事务,况且被你打的那位可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传回京都又要惹来闲话。”
“他总要长记性的,没有人会一次又一次地救他。”我顿了顿,走到祁然面前坐下,“祁然,谢谢你救了顾夜。”
祁然闻言摸了一把我的头,温和的眉眼染上了几分苦涩的笑意,他看着帐外说:“因为我知道,他若是出事了,你会很难过。”
狂风卷起营帐的帘子,我一转头看到远处受罚的顾夜,他双眼猩红地盯着我。
祁然过了三五日便能下床走动,倒是顾夜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
我到底没能完全狠下心,打了他之后的第二日便亲自跑去照顾他,替他更衣,喂他喝药,从威风凛凛的监军大人变成了他可以颐指气使的小丫头,祁然为此还笑话我。
那之后,祁然又组织了好几次剿匪,顾夜每次都冲在最前面,杀敌颇为勇猛,渐渐获得了不少将领的首肯。
临近除夕时,宫里来人接顾夜回京,他原想让我一道回去,可我入冬后患了好几次风寒,实在是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
最后是顾夜打发了传旨的宫人,说要留在西北陪我过年。
边疆物资匮乏,过年也不过就是多做几个菜,营地中央点上篝火,暂时不负责布防的将军和士兵围在一处,大家掰掰腕子摔摔跤,输赢连个彩头都没有。
我担心顾夜会觉得无趣,谁知一晚上他和士兵们比武切磋,玩得挺高兴,就连原先那几个因顾夜被罚的将领,都与他有说有笑的。
祁然见我一直盯着看,递给我一块烤好的肉,冷哼:“不愧为当朝太子,算计、笼络人心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我笑了笑没说话,患了风寒后我不喜穿甲胄,换了一身女儿家的普通长裙,身后的披风被吹起来。祁然伸手替我拢了拢,待一转身,顾夜不知何时停在几步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
我招手让他过来吃点东西,将刚烤好的肉递给他,身旁的祁然阻止不及,撇了撇嘴似乎有点不高兴,恶狠狠地从旁边的亲兵手里夺下一只兔腿又递给我:“自己吃,别给他。”
顾夜啧了一声,想要开口被我按下,我看着祁然摇了摇头,大病初愈的我其实没什么胃口,祁然见了满眼担忧,偏着头问我:“不想吃这个?要不我让人去给你熬点粥?”
我刚要拒绝,另一侧的顾夜突然插嘴:“祁将军真是体贴,怎么也不问问我想吃什么?”
祁然直起身,越过我看着顾夜:“莫非太子殿下是没长大的小姑娘,还需要人照顾?”
两个人隔着我暗自较劲,离得近的几个将领闻言哧哧地笑。
未完待续
// 蜜蜜碎碎念 //
周:晴。
下集在明天的次条哦。
分享、在看与点赞,至少我要拥有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