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第3389期
11年国际视角精选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陈屹视线】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一位德裔老妇人
她的出生打开了父亲的生门
作者:邓思杰
忽然感觉头痛,脚步拖沓迟缓,她在病床上缓缓躺下,呼吸开始急促,眼神散漫迷失。血压血氧体温等生命体征指标,已不正常。她一手按着前额,双脚更加躁动不安。
一张迅速赶来的救护担架束缚住了她,使她无法辗转反侧。担架滚动离开时,湮没于苍白的床单里,一绺色素褪尽的头发,坠落在她灰暗的脸上,胡乱涂鸦着。
一种生意将尽的失重感,瞬间向我袭来。
前几天,她还雅致地坐在病房靠窗椅子里,饶有兴味地听着我的德国游见闻。
手机里的照片,被一帧帧划拨解释着,正午时分的慕尼黑玛利亚广场,金色塑像的圣母玛利亚纪念柱,市政厅钟楼里玩偶重现的1568年威廉五世婚礼大典,五月里德国南部村庄和农舍的天光暮色......从啤酒、香肠谈到拍摄于奥地利萨尔茨堡的电影《音乐之声》---上校一家翻越阿尔卑斯山远离纳粹逃出生天的故事。
“我想家了,”她望着空旷的窗外说。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远天是酽酽的夕照,一览无余的草色和树木如染,油画一般安详静穆。
她轻声哼起《雪绒花》的旋律,悠然而沉浸。
《雪绒花》是电影《音乐之声》的插曲,奥地利民歌,这首旧歌,我学生时代耳熟能详:
“雪绒花,雪绒花
清晨迎着我开放
小而白 ,洁而亮
向我快乐地摇晃
白雪般的花儿
愿你芬芳
永远开花生长.....”
当学生时不明就里,我误以为《雪绒花》唱的是一朵朵绒绒的雪花,柔和细小,即使寒风彻骨,依然飘然而舞,与人款款相迎。
我后来才知道,奥地利民歌里的雪绒花不是雪花,是欧洲的高山花卉,生长的环境为高山和岩石地。
天生于寒意和严峻之地,雪绒花却出落得美丽又高洁。“Edelweiss ”亦即雪绒花,实际上是由德文的高贵(Edel)和白色(weiss)(纯洁)组成。《雪绒花》一曲歌意渊源于此。
在回忆里沉浮,她记起了一些童年时传唱的德国歌谣。唱了几句,她说歌名歌词忘了,一些旋律还能哼。“那些歌谣,我们那时代的德国儿童都会唱,上小学时,我们人手一本德国歌谣书。年纪大了,只记得其中几首。”她微微笑了笑,有些失落。
“前段时间,我的一位老朋友手机联系我,问我是否还保存着这本旧歌谣书,能否借给她看看。她老了,病的不轻,很孤独,许多时候,躺在病床上回忆过去,特别想听想唱德国老歌,打发寂寞时光。我过去在书店上班,喜欢看书,一直爱书,她知道我的这些习惯,所以要我找找这本旧歌谣,再版的也行。但这本歌谣旧书,早已遗失,我如今到哪里找呢?”
旧尘涌上心头,她忽然凑近我,低声说道:“我爸的命,是我救的。”“是我的出生,救了爸的命。”
我不解,一脸迷惑。
“我爸,同性恋。他的伴侣,是犹太人。”她坦白道。
可以想象,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身为犹太人又是同性恋者的处境。这位犹太人的父亲,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著名的战地新闻记者,于是她父亲的犹太伴侣天真地认为,希特勒将忌惮舆论影响,不至于把他这样背景的犹太人送到集中营去。
“唉,太年轻太单纯。1934年,爸爸的犹太伴侣被逮捕,迅速发往集中营关押。”
至于她爸,希特勒认为日耳曼男人,必须“Productive”,作为同性恋,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去集中营关禁闭,二是彻底断绝同性恋念头,政府给他指的一条出路是:1934年必须结婚,次年必须有孩子出生。
爸爸恐惧起来,为了保命,急忙寻人结婚。而她的妈妈,其实刚刚跟一个男人离婚,劳燕分飞。两人恰巧相遇,双向奔赴,时不我待,很快携手订了婚约。
婚庆合卺之夜,妈妈才得知他是同性恋,“大概看到了希特勒政府给我爸的那封信,不结婚就送集中营的警告信。”
瓜熟蒂落,她于1935年顺利出生,踩着时间点来到婆娑世界,赶场救命,“救我爸的命。”
数年之后,在集中营的爸爸犹太伴侣,不出所料地死了。
爸爸独自开了家布店,做布匹小生意。他是顾家的,挣钱养家,爱着女儿,带她街头买零食公园骑木马逗她开心。童年的生活,爸爸给了她阳光温暖的记忆。但没过几年,爸爸突然得病死了。
兵荒马乱时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爸爸死后,妈妈更加吝啬钱财,舍不得为她多花钱,更不愿意资助她上大学。而且妈妈又结婚了。妈妈的新男人和妈妈一样嫌弃她,骂她的话随口而来,又怪又难听。大约觉得女儿是负担和累赘,妈妈和继父总想摆脱她(“Tried to get rid of me”)。
此处不是容身之所,高中未毕业,她自觉自愿离开妈妈和继父的家庭,独自一人到瑞士讨生活。
瑞士终究离德国不远,似乎女儿就在眼皮底下晃来荡去,当妈妈的于是极力督促女儿到遥远的加拿大去,眼不见心不烦。
她送她到加拿大在德国设立的移民招募站去。
招募站附近的一处草地上,一张桌子的后面坐着一位长着山羊胡子的男士,他身着墨绿色的呢子大衣,一脸惊讶地望着她们。
妈妈居高临下站立着,高声武气地对山羊胡子说:“她一个人去加拿大,我没有钱,费用可得由你们出。我不可能为她花任何钱。这是我的起码要求。”她语调震慑,毫不客气,不留半点余地。
这几句对白与当年的场景,隔了近乎七十年的时空,犹在她记忆里山鸣谷应,反复回响,难以磨灭。
无路可走半推半就之下,19岁,孤蓬万里,她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加拿大。冬天的蒙特利尔格外寒冷,她走到大街上,碰上一群群陌生人,他们口里喷着热气,跟她大声打着招呼,非常热情友好。
她不禁回忆起六岁时,走在德国街头,遇到路人,忘了及时向前伸直手臂,喊一声Heil希特勒,被人街头狠狠煽耳光。
隔开曾经的一切,扑面而来的新生活,反而让她一下觉得自在多了,呼吸清爽多了,天地广阔多了。尽管妈妈把她送过大西洋,远离德国,让她飘摇如断线的风筝,从此不与相涉。
“自由多好啊!”她在新生活的彼岸感叹,桎梏她的旧日子,终于流水般一去不复返。
顺理成章找工作,生活有了着落,日子终于稳定下来,她跟一个德国裔中年妇女及几个德国裔年轻女子合租一套公寓。大家一起到工厂干活,一起回家煮饭,有说有笑,有商有量,互帮互助。这段时间的美好光影,一直流动在她的心底。“真的很怀念,”她垂下眼帘,沉入回忆说。
在一家国际俱乐部,她遇到一个青年男子,他出生在斯洛文尼亚,在奥地利长大,在加拿大当工程师,喜欢运动和国际象棋。他开始追求她。
她还记得一天傍晚,那个德国裔中年妇女与她的对谈。彼时她们正在厨房里煮晚餐,蒸汽弥漫,“你去跟他约会吧!那位男人是‘solid man’(可靠的男人),你顾忌什么呢?有什么可顾忌的?应该跟他约会,跟他结婚,不要考虑这考虑那!”
她和他成婚了,生活从此翻开新篇章。
两人相濡以沫,抚育了一儿两女。
我时常看到儿子女儿来病房探望她,也不时看到她的孙子孙女陪她说笑。她的窗台上放着孩子们笑脸盈盈的照片,还有几盆他们赠送的兰花,明艳地盛开着。
“你瞧,我早年生活支离破碎,但我没有染上坏习惯,没有变坏。我是一名好妻子,好母亲,好祖母,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感谢上帝!” 她笑着说。“我很感恩”,她一脸虔诚。
第二天上班,从急症医院那边传来消息,“颅内大出血(Massive intracranial bleeding)”,她没有被抢救过来。
我默算,从发现异状,到停止呼吸和心跳,少于24小时。她就这么走了,不留任何一点悬念,绝尘而去。
照片来自网络 与当事人无关
走过人生的崎岖之路,尝遍婆娑世界的冷暖,这位八十八岁的德国裔妇人,一生风云散。
那一天,那一段熟悉的旋律在我心里不时回荡:
“雪绒花,雪绒花
清晨迎着我开放
小而白 ,洁而亮
向我快乐地摇晃
白雪般的花儿
愿你芬芳
永远开花生长.....”
作者 邓思杰
文章见于美国《世界日报》《香港文学》、台湾《中国时报》、美国《侨报》,《海外华人短篇小说选编》(第二辑,美国南方出版社),《精短散文佳篇选粹2018》(团结出版社,中国)等报刊杂志书籍,作品也被“人民日报海外网”“凤凰网”“观察者网”“搜狐网”等转载。曾获“加拿大,我的故事”征文枫叶金奖,“中国外嫁女全球征文”优秀奖。现从事医疗工作,写作为业余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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