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第337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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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屹视线】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才华横溢,毛病不少!我看张贤亮
作者 李唯
来源《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5期
我娶的婆姨喜欢陶瓷。大件的瓷,譬如梅瓶,我家买不起,于是我婆姨就买碗。
我家因此有很多碗,摞在碗柜里。许多的碗从买来后一次都没有盛过饭,或是汤,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间没有起到过碗的作用。
我的婆姨在家里是个厉害的人,坚决不允许我和女儿打破这些碗终身只是观赏而不许使用的规矩,倘若我触碰尤其是不小心打碎了其中的一只碗(这种事在我家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几次),我的婆姨就会发飚,我家瞬间就会天翻地覆,我就没有好日子过。
我的婆姨视这些碗如同视山川河流为祖国领土完整,神圣不能侵犯,甚至不能允许除她之外的人拿在手里把玩。但惟独对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张贤亮。
张贤亮
我家当时住在银川市的唐徕小区,张贤亮当时在唐徕也有一套房子,他一个人单独住,把这作为他的工作室,一个人在房子里静静地写东西。张贤亮是不做饭的,他也不会做饭,因此他的屋子里是没有碗的。
没有碗的张贤亮又必须要吃饭,我家门前当年有一大片空地尚未盖楼,作为小区的贸易集市,有很多的路边摊和小饭铺,张贤亮便到这儿来觅食,他不愿意使用路边摊和小饭铺里的碗,嫌弃那些碗在一桶反复用了多次的水里整天浸洗,脏,所以他就顺道到我家来拿碗。
张贤亮那时候已经很显赫了,已经是全国知名作家,不再是当年那个见了我还有几分拘谨恭顺的南梁劳改农场的业余作者,尤其他已经是宁夏文联主席,是我的领导了,还有一个原因他和我全家已经十分熟络,故而张贤亮到我家来拿碗,径直打开碗柜拿了就走,不跟我和我的婆姨多一句废话。
我的婆姨看在眼里,心在滴血,敢怒不敢言,任凭他拿走。
更让我婆姨心里滴血的是,那些张贤亮拿走的碗,他多半不还回来,吃完了,不知道顺手往哪里一扔,大爷的风范。那些碗从此便和我家天各一方,永别。
张贤亮很多次地来我家拿碗,把我婆姨积攒的碗一点一点地消耗。每次来,他还总要和我聊会儿天,作为他写作了一上午的松弛时刻。
我赔碗还要陪聊。
这次宁夏纪念贤亮仙逝十周年,有编辑跟我约写纪念文章,我突然想起当年张贤亮跟我的那些神聊,张贤亮跟我聊的都是他对跟他同时代的著名作家的看法,都是对于他(她)们文学成就的评价,那些人都是当代文学大家,一个堪称文学大家的人对一帮文学大家的评说,好比是茅盾在谈对老舍的印象,这都是当着我的面聊的,因为这不是媒体采访而需要遮掩、需要虚饰、需要谄媚的恭维,完完全全是真心流露,是私人间的私下交流,有赞颂之词,更有尖刻言论,不能说就是诋毁,但也是凌厉戗击。
我忽然想到这其实是挺有意思的,就好比茅盾说巴金写得其实不怎么样(当然茅老绝无这样说过巴老),这岂不很有意思?我就想把这些都写出来,换几个稿费,也算是张贤亮赔了我家的碗。
张贤亮不是个谦逊的人,他对于跟他同时代的文坛,对于那些也是文坛骁将的大家,是有一种睥睨的,至少他内心是这样。
他认为他要比他(她)们写得好,甚至要好得多,他颇有一些瞧不起他(她)们。
尽管他在公开场合不这么表露,公开场合他也逢场作戏,也阿谀奉承,也说谄媚的话。
我不认为居高临下地睥睨同行,尤其对于一个大作家来说是一个缺点,你不站在高度去审视他人怎么可能写出有高度的文章?
我之所以要特别指出张贤亮这一点,是想说明,他在没有任何外界约束的情形下,在完全能够真实谈论自己想法的情形下,你很少能从他嘴里听到他说别的作家的好话。
我惟一一次听到他说另一个男作家作品的好话,是张承志。
从张贤亮嘴里听到他称赞张承志,令我很有些意外,因为我听说张贤亮和张承志关系不睦,至少我知道张贤亮和张承志俩人此生基本没有交往过。
我听到张贤亮称赞张承志的那一次是说他的一部中篇小说《西省暗杀考》写得好,张贤亮的原话是:“太他妈的有骨头了!”张贤亮认为张承志是个有骨头的作家。
《西省暗杀考》这篇小说我迄今也没有读过,因为找不到,这篇小说在张承志的小说里并不出名。我是后来与宁夏籍演员洪宇宙相谈,他参与了由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拍摄,我从洪宇宙那里知道了内容,是说几个死士只身赴险,去刺杀清朝皇帝,最后被清廷绞杀,集体殒命。
故事写得金戈铁马,大义凛然,慷慨激昂。
我跟张贤亮交往并交谈了这么多年,我了解张贤亮对于所有敢于抗争,敢于赴死的人物和故事,他骨子里都是迎合和颂扬的,这跟他多年被压制的经历有关。
当时张承志还没写出他后来的力作《心灵史》,我想张贤亮如果活着时看到了,他多半也是会夸赞的,尽管他跟张承志的关系谈不上密切。
中国作家里跟张贤亮关系最好的是冯骥才。
张贤亮不止一次向我说过冯骥才对他的好。说他出国,路过天津,冯骥才夫妇招待他,给他准备出国的行装,张贤亮始终感激冯骥才。但张贤亮从来没有夸赞过冯骥才的作品,甚至从来都没有提起过。甚至我主动提起冯骥才的作品,如《神鞭》,这普遍被认为是冯骥才的代表作,张贤亮都避而不谈。是那种因为是好友即使是私下也不方便评说的避谈。
张贤亮这样对待好友冯骥才的作品,我揣摩,这可能不是张贤亮认为冯骥才写得不好,而有很大可能是张贤亮不喜欢冯的作品内容。
冯骥才大部分创作的是市井小说,多是市井的人物和故事,天津这个地方有它独特的地域文化,紧邻北京,皇权脚下,日子过得不咸不淡,绝少有饥寒交迫,也绝少有富贵逼人,规矩特别多,从不敢僭越,我感觉天津的地域文学创作是抽去了激烈的东西,写得精巧、平缓,很少见到剑拔弩张。天津有很多作家都写市井,选择了一条避开尖锐的社会现实而更能被容许的路径。
除冯骥才外,天津还有一位林希,写市井是写得极好,十分精彩,和冯骥才一样,亦受到很多喝彩。但张贤亮不喜欢。
张贤亮的生活里充满着太多的磨难。牢狱,多年被刑囚,饥饿,随时随地面临死亡,直到四十四岁才第一次睡过女人(张贤亮亲口对我说的),所谓的市井生活从来没有光顾过张贤亮,张贤亮当然认为冯骥才写得轻——是轻,而不是轻飘,说轻飘就是贬低了。
冯骥才的小说从来没有打动过张贤亮。我有时候很奇怪张贤亮和冯骥才这一对文坛挚友的关系,文坛自古以来,我们熟知的都是,两个人在作品上相互欣赏和倾慕,所谓惺惺相惜,从而成为毕生挚交,张、冯却不是这样的。
张贤亮惟一称赞的中国女作家,或者说我从张贤亮嘴里惟一听到过他赞扬的女作家,是铁凝。
那时候的铁凝也是刚出道不久,她那时候的代表作还是《没有纽扣的红衬衫》。
张贤亮对铁凝大加赞扬,说铁凝很灵秀。灵秀包括铁凝写出来的文字以及包括铁凝这个人。除过作家间的欣赏外,你还明显可以听出一位男性对另一位优秀女性的不加掩饰的赞美。
张贤亮不止一次向我具体描述过铁凝小说里他认为写得灵秀的段落和细节,尤其是细节,看出张贤亮是细读过的。
因年头长了,张贤亮具体的点赞之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迄今还印象深刻地记得,是张贤亮说,你读铁凝的小说,你会觉得她稿子的卷面(当时作家都是手写稿,用电脑写作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是干干净净的,字体是小小巧巧、娟娟秀秀的,是很灵秀的,不像很多人稿子的卷面,是腌臜的,粗鄙不堪。
读小说能读出人家的字来,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夸人的,可见张贤亮是喜欢得很了。
由《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改编的电影《红衣少女》剧照
张贤亮还说过王安忆。张贤亮说王安忆是源于俩人的一场遭遇战。张贤亮此生其实从来没有和王安忆交集过,那一年,王安忆不知是出于什么,突然在《收获》上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叔叔的故事》,被普遍认为是影射张贤亮的。
小说描述的男主角叔叔,是一位著名的男性作家,很有才华但毛病很多,其中最大的一个毛病是泡妞,到处撩搔妇女,和年轻的一代抢女孩,大致内容如此。
张贤亮直到他死,从来没有对王安忆的这部小说有过任何文字上的回应。
那一次,我实在是忍不住,问了张贤亮,我说贤亮你看过王安忆的那篇小说吗?张贤亮说他看过了。我说,那你感觉是什么呢?你认为是影射你吗?你认为你是那样的人吗?
张贤亮哈哈笑,回复了一句,这可能是张贤亮对这部小说的惟一一句回复,张贤亮的原话是:“她(王安忆)如果能写出我干的那些事的十分之一,我马上买张机票去上海,我跪下给她磕头,我谢谢她!”
张贤亮不是一个胆大不惧的人,他坐了那么多年牢,成名之后,在很多事情上,他还是很胆小的,但唯独在一件事上,他从来不惧甚至还乐见其成,那就是说他有男女作风问题,拿男女关系来攻击他、污黑他。
张贤亮多次对我说过一段话,原话也是因为有年头了我记不清楚了已不能原词讲述,大概意思是:这许多年来,江湖上(张贤亮把他成名后不断有明枪暗箭袭扰他的环境称作江湖)到处传说他因为常年坐牢,男性功能折损,机器坏了,不举,这不是坏他的艳路嘛,现在若是有人说他到处泡妞,撩搔女人,这是为他正名啊,这是说他机器没坏,他很厉害,英勇无比,哈哈哈!
这是张贤亮回复这部小说的,假如这部小说确实有影射他的意思。
所以说,张贤亮对于王安忆,用一句京剧唱词说的:江湖路上我也曾会过她!
张贤亮跟我聊得最多的还是与宁夏近邻的陕西省的三位巨匠:陈忠实,路遥,贾平凹。
这有个背景,当时评论界提出了“文坛西北王”的概念,一部分评论家提出张贤亮是西北王,另有一部分评论家不以为然,陕西省则是集体缄默,显然并不纳服。
张贤亮本人是在意这个封王的,所以他很关注陕西文坛尤其是这三位领军人物的文学动向。
对陈忠实,张贤亮是很看重的,张贤亮从来没有夸过陈忠实,至少我从他嘴里没有听他夸过,但这种默然却不是漠视,而是陈忠实自《白鹿原》之后的拔地而起让张贤亮感到了分量,感到了压力,很大的压力。
我和张贤亮交谈中,我感觉张贤亮甚至不愿说起陈忠实,提到老陈他就闪避过去,这是觉得某人太过强大、在倾压自己而不想说起的心理。
陈忠实让张贤亮感到了灼目。
我感觉张贤亮在心里已经有了他已写不过陈忠实的想法,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
电影《白鹿原》宣传海报
对于陕西的其他两位,路遥和贾平凹,张贤亮谈起来则很轻松。在张贤亮的心目中,这两位的水准不能和他等腰。但张贤亮从来没有说过路遥和贾平凹的坏话,尤其对路遥,在极端贫困中写作,为文学丧了命,张贤亮是怀有敬意的。
对路遥,他只是说:“路遥的著作,其实只有一部,那就是《人生》。”
那时候路遥已经写出了《平凡的世界》。
对贾平凹,张贤亮的敬意就要少很多,他对贾平凹以尽可能的礼貌评价说:“贾平凹的东西,写得有点小机智。”他还是没说老贾的坏话。
张贤亮还评说过其他的作家,我不能列举他(她)们的姓名更不能透露张贤亮说了什么,我即使无所谓写了出来,恐怕编辑也会有所谓删了去。
但有一桩事,我觉得我要是不说,我对不起中国文学史。
那已经不再是张贤亮来我家借碗的那个期间了。我和张贤亮都搬离了我们居住的那个小区,我调到了天津,而张贤亮发达了,他创办了宁夏影视城,赚了大钱,住进了影视城堡里一栋像地主宅院的四合院中,据说他影视城的员工都开始称呼他老太爷。
我和张贤亮基本上已不再来往,并且我在文学上已开始鄙视张贤亮,我认为他在文学上没落了,他有钱了,他被钱所累了,他不再有锋芒,不再有锐利,也不再有文学的润泽,他在《收获》上发的那个最后的长篇《一亿六》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太有钱了,他不敢再写了,他和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如果再继续锋芒再继续尖锐他将会失去什么,他舍不得和不敢失去,所以,文学对于张贤亮,死了!
忽有一日,我携眷回宁夏省亲(我的岳父等亲属还在银川),张贤亮让他的妹夫著名画家宁夏美协主席张少山来告知我,说他想见我,让我去他的影视城堡一趟。
张贤亮创办的镇北堡西部影视城景点,许多经典电影在该影视城拍摄
我去了,在他的“地主府邸”里,见到了他。我那时不知道张贤亮已经病了,离他的死期还有不到一年。
我和张贤亮见面,寒暄,随后,张贤亮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说起了他“召见”我的正题:他正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因为这部长篇写成了也不能发表甚至都不能张扬,所以他想找个朋友来给他鉴定一下,看他写得行不行。
张贤亮认为在他信任的朋友里我同时也是那个有文学鉴赏能力的人,恰好我也回到了银川。
张贤亮在宁夏还信任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同学杨仁山,当年也是《朔方》的编辑,张贤亮认为杨仁山的文学鉴赏能力和文学修为还要在我之上,杨仁山当年号称宁夏第一编。但杨仁山早已调离了宁夏,此刻不在银川而在杭州。
张贤亮给我述说了小说的基本故事,他说这是一部“政治幻想小说”,可以说是中国有文学以来的第一部,它的大致情节是:
张贤亮说他已经写了有八万多字了,书名他还没想好。我听了,半晌无语,给震撼的。我提出,能否让我看一段文字?文学,经常是听故事和看文字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对张贤亮说,我就在你这儿看,现在就看,就在你的书桌上,在你的电脑上看。
张贤亮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显然不想让别人看他未完工的作品。最后他说:你来看吧。
我就过去趴在他的旧电脑上看,看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看了将近有四万字。
写得真好!
写得巨好!
张贤亮这部长篇如能发表出来,真是要秒杀现下文坛上那些写得黏黏糊糊不知所云却能屡屡获奖到处张扬的所谓大家,秒杀他(她)们!
这才是张贤亮,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之后不到一年,张贤亮死了。
我很着急,我无比急切地问过当初在张贤亮身边能接触到张贤亮遗物的影视城负责人,我问她:“张贤亮的电脑呢?你最后见到张贤亮的电脑了吗?”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反问我:“啥电脑?”是啊,张贤亮逝世,遗留下那么多的财物,你光去看看影视城中的财宝屋(好像就叫财宝屋吧?),那里,摆放着张贤亮生前收集的各式古家具,光一把椅子,就值十几万,光一个柜子,就值几十万,光一张大床,就值几百万甚至上千万,谁还会注意一台旧电脑呢?
那台电脑,张贤亮的电脑,没有了。
那一部旷世之作,没写完的,没有了!
《灵与肉:张贤亮精选集》
迄今,张贤亮已殁十年。
十周年了,
是要举办一些追悼活动的,
据说有关方面已经开始行动,
照例会有缅怀文章和追思会什么的,
我自然也会缅怀老友,
但现在的追思和缅怀已经成了悼词版,
都是成就和道德的堆砌,
成就还好说,
道德完美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每个被追思的人都是道德的高峰,
每个被追思缅怀的人
都不是我们在其生前认识的
那个活生生的正常人,
成了我们完全不认识的人,
成了祭礼上纸扎的假人,
我不愿意这样去追悼张贤亮,
我愿意实在一点地去怀念他,
对张贤亮的一生,
我的评价是:
才华横溢,毛病不少!
贤亮,安息。
(谨以此文纪念张贤亮仙逝十周年)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5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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