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该遇到莲雾。
初识莲雾，是二十多年前在初中同学家里。他热情地拿出一盘水果招待我们，有一种外形像铃铛一样的红彤彤的果子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线条优美、色泽温润、表皮光滑而细腻。
“这是什么？从哪来的？”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拿起一个就啃，边吃边追问。
“莲雾，我妈去海南旅游带回来的。”
海南啊？我顿了顿，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连重庆都没出过的我，自然没见过这样的果子。
咬破表皮，感觉有点涩，我微微皱眉。露出的果肉洁白晶莹，再咬一口，没有想象的令人难以忘怀的独特香甜，反而轻薄寡淡。我的失望瞬间涌上心头，不客气的话随之冲口而出：“哦，那跟你妈妈说，以后不用带这种水果回来了哈，不好吃。”
想来年少轻狂，是勇敢无畏，有时候也是无礼，兼而有之。我在多年后才为这件小事感到抱歉，对我同学，以及我同学的妈妈。我用嫌弃的表情吃下剩下的莲雾，不过是想用蔑视一切的态度来打败年少的无知和浅薄。
在果农的眼中，莲雾的花有着别样的美丽。大约十年前我在本地果农那里见到了种植的莲雾，时值花期，他用手轻轻托起枝头一朵，满眼流露出惊喜与自豪：“你来看，你看这花，好漂亮哟，简直太漂亮了。结出的果也好，啧啧！”
要不是亲眼所见，会误以为是怎样的国色呢。红色的丝状花蕊，呈伞形绽开，连底端四片白色花瓣也遮蔽住了。有一点像合欢花，但又不及合欢艳丽招摇。莲雾的花，絮絮绦绦开着，非要形容它的美，带点含蓄带点清雅，如莲似雾。繁花万千、渐迷人眼，可能也只有果农才会真心地盛赞它吧。
少年如剑，尖锐凌厉，以锋芒挑战壁垒林立的世界；中年当如玉，温润醇厚，从容应对酸甜百味的人生。浓烈过的、深刻过的、狂喜过的、追悔过的，在人生各个阶段上演，最后无不一一回归宁静和淡然。
问朋友“喝奶茶吗？”“戒了，不喝甜的。”再问一个：“喝奶茶吗？”“咖啡不加糖，谢谢！”小孩子才爱喝奶茶啊，中年人戒油腻戒浮躁戒冲动，凡此种种，皆从戒糖开始。可是回想小时候，谁没垂涎过糖带来的甜蜜，我们也曾经是热爱巧克力棒棒糖奶油蛋糕的人啊，终究要进入斋戒般的人生了吗？原来人生这场修行，是从中年开始的。
口味的改变，是心境的改变。无论是物还是人，淡一点、再淡一点，仿佛才能久一点、更久一点。莲雾亦如是，一种到了中年才懂得其滋味的水果。
不久前朋友给我寄来一箱水果，拆开一看，是莲雾啊。想来，我的确从没告诉过她我不喜欢吃莲雾的事。红彤彤的果子，依然那么光滑细腻，每一颗都用白色的泡沫网套保护起来，排列得规规矩矩。
轻轻咬上一口，竟感受到了它的独特。最初依然是有点涩的，如稚子懵懂未开；爽脆的质地，在齿间弹出一个清越的音调；随着汁水缓缓流出，一种淡淡的、恰到好处的清冽弥漫开来，带给人纯粹而持久的愉悦感。那一刻，我爱上了莲雾的味道。不曾想爱上莲雾是如此自然的事，平凡的一天里，没有准备、也没有仪式感，始于唇齿的简单碰撞。
原来，不惊艳、不张扬、不热烈才是它的魅力所在。在科技与狠活盛行之时，果子一直都在改良，品种推陈出新，越来越大，越来越甜，越来越光鲜亮丽，仿佛在不断迎合人的味蕾。而莲雾，还是那样淡淡的，从来没有改变过。
据说活泼的人喜欢草莓，内向的人偏爱蓝莓，热情的人对火龙果情有独钟，沉稳的人爱吃苹果。同一个人是很有可能在不同的阶段爱上不同的水果的。所以，爱上莲雾并非突发事件。在这几十年里，它是生命一边流逝一边沉淀的自省，是静静存在不过多修饰也不刻意迎合的对纯粹的坚守，是用心感受、从容面对一切的追求。
无论是否能惊艳时光，每一种生命都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当我接纳莲雾的寡淡，便对这个世界增添了更多理解和包容。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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