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皆是岁月清欢!虽然已过了寒露,可今年的桂花偏偏来得迟,我甚至疑心,那些磨磨蹭蹭又居心叵测的花儿,是否专为了今夜的明月?
晚饭后,我特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棉布裙,再泡一壶热茶,端一把宽大的藤椅,坐在了家门前盛放的桂花树下。桂花当前,热茶在手,静心独坐,听秋风,沐花香,待月明。
雨后初晴的秋夜,空气清新又润泽。夜风轻吹,纤云流淌,桂花含香。我喜欢秋天的微凉与微寒,那绝非年少春衫薄,倒更像是冷风吹我醒了。
我家门前的这棵桂花树,应该很多年了吧。房梁般粗细,高大挺拔,华盖浓荫。此时正值花期,晶莹纤巧的绿叶中,密密层层地掩藏着千万朵金色的小黄花,像是湛蓝夜空中闪烁的千万颗璀璨夺目的小星星。我常常想,这样的一棵树,到底源于何时,又来自何方?是什么成就了它那般壮硕高大,甜蜜芬芳?
我曾见过那些长在荒山野岭里的桂花树。草木丛林之中,悬崖绝壁之上,它们餐风饮露,倚云弄月,悠然自得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所有的风月流转,时序更迭,在一棵树的眼里,不过如往来无痕的风,去留无意的云。
而如今,这样的一棵曾经逍遥自在的树,却端端地立于我家门前。园丁们为它浇水施肥,亦为它修枝剪叶。从天高水阔的旷野之外,到这辗转腾挪的市井之中,从了无牵绊的自由开落,到这谨小慎微的修剪打磨,树若有心,它亦会伤心难过吗?
走过春夏,历经繁华。秋,那么淡然又笃定。此时,一轮清幽的明月,已高悬中天。天地皎白,月圆花开,露冷霜寒。春日里的花好月圆,总是令人心生欢愉,毕竟那花开之后,还喜滋滋地盼着要结果。秋日里的花好月圆,却只是令人心生安宁。秋天后面还有一个漫长而无言的冬天,至于结果,那更是来年的事儿。倒不如安心地去欣赏眼前这静谧花开,悠然花落。
一棵树,有它的前世今生,一轮月,亦有它的古往今来。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棵开花的树,它沐浴在蓝色的月光中,仿佛浸润在繁华绮丽的唐宋风月里。
那应该是在风起云涌的大唐盛世吧!一个花好月圆的春夜里,那个以诗情画意纵横天下的贵族公子王摩诘,正一袭锦衣,仰望浩瀚苍穹,然后微笑着吐出一行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我不知道,诗人的眼里,有着怎样的锦绣山川,亦不知道诗人的心里,藏着怎样的幽远空寂,才会让这寥寥数字,历经千年,依旧澄澈明净,璀璨如初。
我亦同样不知道千年以前,那个叫刘改之的青衫少年,曾经历过怎样的人间悲喜,红尘跌宕,才会在垂垂暮年,写下了那一句惊艳了千年,亦惆怅了千年的人间宋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眼前这棵盛放的桂花树,仿佛轻轻地抚摸着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的脸颊。它的树皮尽显沧桑,可它的树冠又那般苍翠,它的树杆笔直坚实,可花叶又那般柔媚。人间寒凉,草木有情,这看似寻常的桂花树,又承载着多少年的风尘辗转和多少人的爱恨痴嗔?
月影婆娑,人闲花落。月光落在我的手上,手中热茶,早已冷去。而此时,微风渐起,头顶密结的桂花,突然窸窸窣窣地朵朵飘落。那些小小的花儿,飘进我的头发,滚落我的肩头,钻进我的衣袖,再染香我素白的裙衫。我伸手牵了牵裙角,裙裾拂过之处,竟然探出几棵待放的菊。桂与菊,同为秋花。但菊花太瘦,有苦寒之气,桂花丰润,有甜蜜之味。所以,在我心底,菊,苍寂如老者,宜酿陈酒;桂,俊逸如少年,可做蜜糖。
在离家不远的城郊,有一座禅院以两棵桂花古树而闻名。某年清秋,与朋友相约去礼佛赏花。本是桂花盛放的时节,却偏偏遇上一场大雨。朋友与我便只能在禅房屋檐之下躲雨。秋风萧瑟,冷雨凌冽,盛放的桂花随风雨凋零,落在地上泥泞之中,一地金黄,满院花香。朋友阵阵唏嘘:“可惜了,这香消玉殒,流水落花……”此时,一名身着僧袍的小沙弥,刚刚从桂花树下经过。那沙弥布衣芒鞋,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步履轻巧,不疾不徐,从容淡定。他的身上仿佛散发着清幽的花香,可那满天的落花,似乎又终不曾沾染他的身体。前尘如落花,或许那满树繁花,本是满身风尘。那花开花落,又有什么遗憾与不舍呢?
夜,已深沉,当我正准备起身回房的时候,又开始了一阵急促的咳嗽。事实上,每到桂花开的时节,我都会去医院打吊瓶。医生说我的呼吸道有花粉过敏症,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这人间,总有一种风景,值得我们为之断肠。
(作者单位:重庆市电力行业协会)
11月14日重庆晚报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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