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大军：收藏初恋

大连每周一期      周四发布

江苏/庄大军

都说扬州出美女，不过是人们口头流传的一种说法而已。在我眼中，扬州的姑娘并不特别出色，天下美女数扬州言过其实了。不信你上网搞个美女排行榜试一试，恐怕扬州姑娘上不了头排，和现在人们喜闻乐见的川妹子湘妹子比一比，扬州姑娘不得不委曲点退居其次。

对女人的关注，也是起源于扬州，而那个第一次引起我心灵感应的女生，当然就是我的初恋对象。为了避免侵犯别人隐私，这里只能用第三人称加以叙述。

由于住家的方位，我每天早晨上学路上总与她在一个小巷口不期而遇。而遇见她时，她总拿着一块烧饼低了头在啃，想必家里早饭还没做得呢。因为怕吓着她，我会不声不响尾随在她身后，时间长了，就对那个细而且白的脖子有了很深刻的印象。

她终于感觉到我的存在，回头看时面红耳赤，就像薄薄的脸皮里包藏着一团火焰，热烘烘烤着了我的心。

她不是很漂亮，衣着也极为普通，要说有什么打动了我，那就是黑亮的眸子里跳跃闪烁着两朵小小的火花。女孩子的心晶莹剔透，我自然可以从这两朵小小的火花中看出信任和友好，这就是恋爱的起步。

从那天起，不期而遇就变成心有默契的如期而至，那条小巷就变成我们走向纯洁初恋的起点。不要说在当时，就是今天我们的谈情说爱也要遭到非议的，中学生的爱情毫无例外一律被称之为早恋。

扬州城很小，公园绝对不能去，如织的游人会让我们无地自容。马路上更是危险地带，走不了几步就要同好几个熟面孔点点头哈哈腰，如果我们俩手挽手肩靠肩，准成为货真价实的过街老鼠。

我们要想爱情发展的长久，保密工作绝对要放在首位，中学生谈恋爱如同地下工作一样极其艰险啊！这儿危险，那儿可怕，我们思来想去，只有大运河畔一条路了。

出了扬州城，往东过跃进桥，再走约莫两公里就是那条贯穿半个中国，自北向南源远流长的京杭大运河。大运河舒缓平静，无波无澜，用母亲般柔软的身体书写出中华文明史。

悠悠河水描绘出中华民族的悲欢离合，描绘出数不尽的世态炎凉人间沧桑，让我们读出了祖国母亲的酸甜苦辣。在这篇历史中也应该有我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虽然那个小故事太微不足道，却一定会伴随我走完人生全过程。

星期六下午放学早，我们俩就一前一后溜溜达达往大运河走，当然我们之间的距离以目力所及为度，否则很容易走丢了或是被同学发现。少男少女就像天空飘荡的两朵云，风儿就是他们的红娘，飘着飘着云朵就融在了一块儿。

我和她渐渐越走越近，不过无论怎么接近，身体与身体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巴掌的距离，而这段距离一直保持到我们初恋的最后。

距大运河百多米处有片茂盛的桑林，到了这儿我们俩自然而然变成并肩而行。桑树林又隔音又遮目，我们的话就像憋急了的尿一样迫不及待往外喷。

有时候桑林中会出现采摘桑叶的姑娘，按理说胆怯躲避的应该是我们，相反那些姑娘们却红了脸，窃窃笑着躲进桑林深处去了。在现代年轻人看来，小树林应该是拥抱接吻的好去处，然而我们既没贼心更没贼胆，白白错过了大好的时机。

走出小桑林，大运河顿时赫然在目，阳光斜斜地射在河面上，粼粼的微波像水面上盛开着无数朵金色的小花。她的兴致好极了，忍不住就会放开歌喉，将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唱了一遍又一遍。

我对这些歌曲向来充耳不闻，但出自她的歌喉，就有了另一种感受，就让我不由自主随着歌声心情荡漾。

她在女生中并不出众，要不是我的另眼相看，很难用一分钟时间将她从女生堆中挖出来。可在这儿她是独一无二的，风儿为她吹拂，大运河为她流淌，所有的焦点都聚在她身上。

偶尔有一两艘船儿驶过，她便会调皮地挥挥手，和那些素不相识的船工及船上的婆娘娃儿打招呼，大运河与我们融为一体。我们俩就这样信马由缰地走，沿着河岸似乎要跟随着大运河走向尽头。

太阳还在缓缓下移，像一只大红灯笼挂在西方天边上。我们俩挑选河岸高处坐下，用目光默默送别最后的夕阳。

落日如火一般燃烧，烧着了那片桑树林，烧着了大运河，烧着了我们的脸，当然更烧着了我们的心。看着夕阳最后的坠落，她鼓起腮帮子，抓起一把卵石狠狠摔进河水中，再拾一粒放进书包。该回家了，时间是绝对公平的，不可能因为美好的爱情而无限延长。

就这样，我们俩送走了五十二个落日，在大运河畔徘徊了五十二个来回，直至那年夏天，直至最后一个落日伴随着我们的初恋一起消逝。

夏天的大运河是属于我们这些男孩子的，将近三百米宽的河面为我们开辟了一块天然娱乐场所，让我们在这儿尽展风采。运河大桥高高的拱背上，常常会有胆大妄为者像高台跳水运动员一样，摆出不怎么雅观的造型，在一片惊呼声中一头扎进大运河。

有时还会出现运西瓜的船只，这会儿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了，因为定会有场好戏上演。船老板显然对敌情了如指掌，手握竹篙，百倍警惕地在船帮上来来回回巡视。

不过早有好几个爱闹事的游拢过去，在声东击西的战术掩护下，船老板顾东顾不了西顾头顾不了腚。有一个水性最好身手最敏捷的，趁乱攀上船帮。众目睽睽之下抱起一个大西瓜，机敏的滚进河中，得意洋洋游回岸边。

在观战者的欢呼声中，船老板也咧开嘴不介意的大笑，轻松挥挥手，驾船扬长而去。

女孩子也需要与大运河亲近，她是那种乖女孩，既想下水游泳又怕有个闪失遭家长训斥。

既然有我这个朋友，她便悄悄向我提出请求，要我充当安全卫士。世界上恐怕没哪个男孩能拒绝女孩的请求，更何况我也巴不得和她在大运河里畅游青春，共享大运河水母亲般的爱抚。

运河大桥的两侧，各单位用芦席围成一个个简易更衣棚，像一座座小碉堡在河滩上星罗棋布。我们俩躲开人群，钻进桑树林一直走到偏僻无人处。

在这儿，大运河完全属于我们，恋爱中的男孩女孩寻找只有两个人的天地当然无可指责。她在家就换好泳衣，只需将外衣脱下便可下水。

当雪白的胳膊腿脚暴露在我眼前时，我的眼球完全不知该往哪儿看，就像两只失控的车轮，朝那包裹在泳装中的身体直冲过去。赶紧刹车，如果撞上，准得爆炸。

河水还是那样舒缓平稳，然而我这浪里白条却大失往日水准，手刨脚蹬真像条落水狗。和女孩一块儿游泳，绝不是件轻松事儿，意乱神迷会让你手足无措。

当太阳又低低垂落在天边时，我们上岸更衣准备回家。我是男孩，只需将外裤套在半干的游泳裤上。

她却有些麻烦，必须换下湿漉漉的泳衣，如此才可能避开家长警察一样锐利的目光。这里离简易更衣棚相当遥远，所以只好在岸边半人高的灌木丛中更换泳装。

我背对着灌木丛坐在河滩上，不知怎搞得耳朵却竖起老高，像声纳一样捕捉灌木丛发出的任何一点细小声波。忽然听见一声惊呼，接着灌木丛哗啦啦响成一片。我迅速回首观瞧，哇哈，我的心顿时跳了个乱七八糟。

她准是在换衣时重心失控，滚出灌木丛，跌倒在我眼前。一丝不挂的她，被夕阳映照着，像一座金光闪闪的雕像，将女性所有的美丽赤裸裸完全展现。

茂密的丛林，起伏的山丘，每一个细节都暴露无遗，让我像进入梦境般，所有意识都飞上了天。她傻乎乎用双手捂住眼睛，仿佛自己看不见，别人也都成了睁眼瞎。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悟过来，不自觉的回过头，像块木头似的呆坐着。

她终于换好衣服，悄无声息在我身边坐下。看着呆若木鸡的我，她忽然哽哽咽咽哭了，就像受到了多大委屈。

后来结婚时才明白，女人在那种时候眼泪代表了什么，女孩子的心实在难以捉摸啊！我也太不开窍，失去了那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最适合表达爱情的机会。

自从那天起，我们突然变成了陌路人，谁也不敢瞧对方一眼，就像中了魔咒般，对那个日夜思念的身影避之唯恐不及。少男少女就像两朵不知所措的云，莫名其妙飘离开去，越飘越远了。过分纯洁的爱情最终会让希望变成失望，变成可望而不可及的永远的思念。

说起来也许会遭现代年轻人洒狗血，我俩居然在整整一年的恋爱中没握过一回手，至于接吻只好在梦中进行啦。真是惭愧，不过惭愧归惭愧，没哪个敢说我们的恋爱不美，没哪个敢说我们不是用心在爱！

去年校友聚会，几位在南京的老校友带我同车前往扬州。车轮飞转，随着距扬州越来越近，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她。还是那个清纯的女孩吗？眼睛里那两朵小小的火花还那样活泼地跳跃闪烁吗？四十多年过去了，生活都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呢？

我虽然看不见同学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可是少年时代同窗之情仍然像粘合剂一样，让我们无拘无束亲密无间。当同学们嘻嘻哈哈将一个女的推至我面前时，我的感觉告诉我，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和我在大运河畔徘徊了五十二个来回的她。

我乱了方寸，一方面因为我当时认为天衣无缝的保密措施居然早已穿了帮。另一方面，我不知这还是不是那个曾经和我无话不谈的她，毕竟时间可能改变一切。

我的手犹犹豫豫往外伸，却立即被另一只手紧紧捉住，这应该是她的手，是那只早该握住而一直没有握住的手呀！

虽然看不见，可我清清楚楚感觉到一股暖流涌进手心，并通过手心传遍全身。生活对她很不公平，第一任丈夫车祸而亡，第二人丈夫心脏病猝死，现在的第三任丈夫她却什么也不再说。

尽管如此，它说话口吻却非常平静，仿佛在诉说另一个女人平平常常的故事。

我的心有些痛，是不是因为我当年的愚蠢才导致了她的不幸呢？她似乎看穿我的想法，轻轻松松笑一笑，将一只沉甸甸的旧纸盒放入我的手心。我小心翼翼揭开纸盒盖，手指触摸到一粒粒光滑的卵石。啊！不用细数，一定是五十二粒，一粒不会多，一粒不会少。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却笑着将那个纸盒塞进我的衣袋，嘴里轻轻哼起了四十年前的歌曲。我有些明白了，原来一场发自内心的恋爱可以感动你一辈子，可以自始至终陪伴你度过生活中所有的难关。

我甚至庆幸自己的失明，由于双目失明，心中最可爱最美的画面永远不会丢失。我居然能将那清纯可爱的女孩永远保留在记忆中，居然能永远回味那刻骨铭心的初恋，时间虽然肯定在她脸上刻下无情的印记，可对我来说只有那个十五岁的女孩。那跳跃闪烁的火花永远使我激动，永远燃烧着我的青春。

大运河，我爱你，我爱那片小桑树林，我爱那五十二个永远燃烧的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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